第三章 網上賭來的愛情(1 / 3)

廬陽的夏天如同一個神經分裂症患者一樣狂躁不安、反複無常,早晨出門時看上去晴空萬裏,還沒走到公交車站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如注,正當你武裝暴動般地擠上人滿為患的公交車為躲過一場暴雨長舒一口氣時,天空突然又雲開霧散陽光燦爛。有那麼幾天,受一種叫維雅娜天氣的影響,廬陽烈日炎炎的中午正是酷熱難當大汗淋漓的時候,天空居然下起了蠶豆大的冰雹,冷熱不均襲擊下的不少人感冒發燒住進了醫院,他們在醫院的病床上想象著老天是不是病入膏肓了才這麼折磨人的。

鄭凡白天在辦公室有電風扇吹,晚上回到出租屋裏就像被塞進了密封的罐頭盒裏,身上熱出了密集的痱子,他想買一台電風扇,可身上沒錢,他想找所長預支一個月工資買電風扇,在所長辦公室門口徘徊了好幾次,還是忍住了,班沒上幾天,就伸手借錢,說不出口。他也想過跟同學借,可低工資的舒懷正過著牛馬不如的房奴生活,黃杉剛掏了三百塊錢給自己租房子,這個念頭在腦子裏一閃就滅了。於是,鄭凡靠一把印有“獨釣寒江雪”山水畫麵的折疊紙扇來反抗這個不讓人活的夏天,他一邊扇一邊想象著北風呼嘯的季節,想象著“穿林海,跨雪原”的冰天雪地,然而這種自欺欺人的想象並不能解決夜以繼日的酷暑,窒息的夜裏半睡半醒,早上起床後,鄭凡走在一如既往的天空下,腦袋裏像是被灌裝進了好幾斤二鍋頭,昏昏沉沉,暈暈乎乎。

鄭凡知道家樂福在青竹大道168號,但他仍僅限於在網上跟韋麗聯係,他覺得無論從年齡還是受教育程度來說,都不應該貿然見麵,網絡可以是遊戲,而生活絕對不能遊戲,不傷別人,也不讓自己受傷,這是活著的起碼責任,從屈原《天問》、《九歌》、《離騷》詩行中走出來的鄭凡知道,如果一個人自己對自己都不負責,有何談擔當社會、兼濟天下。

鄭凡在網上嚐試著向韋麗要手機號,韋麗沒給,她說如果你不來廬陽,告訴你手機號也沒有意義,如果你來了廬陽,沒有手機號也能找到我。鄭凡要跟韋麗在網上視頻,韋麗也不同意。

韋麗敲過來一行字:我把真名和工作地點都告訴了你,這已經很過分了,既然我們倆是在打賭,你要是願意賭的話,哪怕我少一隻胳膊缺兩顆門牙你也得認賬。

鄭凡迅速回過去一行字:那我要是長一臉麻子少一隻眼睛,你也認賬嗎?

韋麗:當然!願賭服輸。

鄭凡:我雖是研究生畢業,可腿有殘疾,所以到現在都沒找到工作。

韋麗在屏幕上敲了一個調皮的笑臉:如果你腿有殘疾的話,我手就有殘疾,兩個殘疾人在一起有可能同病相憐,也有可能自相殘殺,賭前一個答案,還是後一個答案?

應當說,多年鑽在故紙堆裏的鄭凡早就對韋麗的單純與激情充滿了毒品般的迷戀,但他每每決定跟韋麗見麵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就會跳出一個個攔路虎,並且不斷地強化著一種負麵的和災難性的判斷,在網上拿青春做賭注,很可能會輸得鼻青臉腫,這是沒有理性的衝動,衝動就是魔鬼。但轉念一想,自己要是不衝著跟韋麗打賭,中國那麼大,為什麼非得要來廬陽呢,他本身就是來賭博的,老豹在臨分手前終於說過一句公道話,“鄭凡,也許你是對的,日子不是用來過的,而是用來賭的,如今黃河上下大江南北整個就是一個大賭場。”

隻有鄭凡知道,許多個夜晚半睡半醒渾渾噩噩,除了酷熱的天氣,還有煩躁的心緒,見不見韋麗,敢不敢往下賭?

鄭凡第一個月工資扣除雜七雜八後,兩千一百六,比舒懷、黃杉都高,哪怕多一塊錢,他覺得研究生就沒白念,在這座二線城市裏,人均工資隻有一千三百多塊錢。郭所長對辦公室裏陳舊的木地板一往情深,隻要說話,總是喜歡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他對剛領了工資的鄭凡說,“在我們所裏,你也算高工資了,不過要是想結婚、買房子的話,你娘老子要是不願傾家蕩產花光一輩子積蓄,沒戲!”

鄭凡盯著郭所長跟地板一樣陳舊的皮鞋,說,“娘老子鄉下的,我就是他們一輩子的積蓄,怎麼花?”

第一次擁有這麼多鈔票的鄭凡並沒有充分重視所長的危言聳聽,下班回到出租屋關起門來,他激動得掏出錢反複數了好幾遍,一分不少。於是他鑽進城中村一個蒼蠅很多的小吃店很奢侈地點了一碗麵條和一個鹵豬蹄,匆匆吃完,然後直奔路邊一個門外警告“未成年人嚴禁入內”的網吧,進去一看,網吧裏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未成年人,而且裏麵彌漫著嗆人的煙草味、發酸的啤酒味、焦糊的方便麵味。鄭凡管不了這些,他在一台電腦前坐定,緊急尋找“難民收容所”,韋麗不在線上,一看時間,七點四十,鄭凡這才想起韋麗要到晚上九點才下班。

錢真是好東西,口袋裏有錢,不僅可以買吃買喝的,就是不吃不喝,心裏也不慌。所以鄭凡在網吧坐下後,根本不去想一個小時上網費是一塊還是三塊,更不會像上次那樣為多算一二十分鍾網費跟網吧小老板吵得麵紅耳赤。鄭凡從容不迫地在網上四處遊蕩,遊蕩的感覺使他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個詞,叫“盲流”。鄭凡對網絡的感情並不深,他覺得網絡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找不到方向也看不清方向,隻有具體的人和事證據確鑿地成為目標的時候,網絡才有了人的氣息和溫度。沒找到韋麗,鄭凡就在網上找老豹和小凱,一個都不在線上。鄭凡想用手機給他們發一個信息,告訴他們自己在網上,可掏出了電話又放下了。三十二歲的老豹本來就不喜歡上網,回到四川小縣城晚上肯定粘在鄉下老婆身邊,既省下上網的錢,又有利於和諧家庭建設。小凱喜歡上網,或許學校放暑假,周邊網吧都關門了,反正在網上是杳無音信了。

於是,百無聊賴的鄭凡在網上打開自己的郵箱,東北那家殯葬服務公司又來信了,打開一看,殯葬服務公司仍盯住他不放,信中說公司非常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如果鄭凡工作還沒落實的話,期待著他立即答複。信中說現在人們生活富裕了,死了人都要做挽聯和祭文,遺體告別大廳兩邊的挽聯和遺體告別時念的祭文,要求的水準很高,不是一般人能拿得下來的,隻有鄭凡這類的人才,方能駕輕就熟得心應手。鄭凡知道,大凡挽聯和祭文,基本上都要把死者的一生的豐功偉績誇大其詞地彰顯出來,按說死者為大,為死者寫點過頭的文字也不會引起什麼非議,但鄭凡還是不願自己的工作每天跟死者糾纏在一起。鄭凡回信說,“古代文學專業一直是跟死人打交道,畢業後想跟活人多些交往。抱歉!”

九點半的時候,韋麗上線了。韋麗問鄭凡為什麼好多天不在線,鄭凡說自己要熟悉新的工作崗位,很忙,工資沒發,也沒錢上網。

韋麗:新工作崗位在上海什麼地方?

鄭凡:在廬陽市文化局藝術研究所。

韋麗:你是不是因為我少了一隻胳膊,就用這種溫暖的謊言來安慰我?

鄭凡:不是,兩個星期前,我就告訴你我在廬陽。

韋麗:那我叫你上樓,你為什麼不見我?

鄭凡不說自己對不曾謀麵的韋麗充滿了戒備,而是說自己居無定所,口袋裏沒錢,見麵連吃一碗麵條的錢都付不起,過於寒磣會使韋麗一腳將他踢開,韋麗說我就是你的難民收容所,哪有把你踢開的理由,沒有錢我可以給你,我有工資呀。

鄭凡:如果我現在在廬陽,你明天就嫁給我,這話還算數嗎?

韋麗:當然!說出你單位的地址。

鄭凡:北城路148號大院,藝研所在一幢三層紅樓的第二層,我在左首第三間“黃梅戲藝術研究室”上班,辦公室沒有空調,有吊扇。

韋麗:(一個驚訝的臉)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了?你住哪兒?

鄭凡:三環南路城中村劉裏巷27號大雜院內。

韋麗:我現在就過去!

鄭凡剛剛敲上“你能不能冷靜地再考慮一下”,韋麗已經下線了。

城中村相當於現代都市裏的一塊瘡疤。巷子裏的路燈大多數壞了,少數亮著的燈在蚊蠅飛舞的夜空裏割出一小塊有限的光亮,大部分道路和房屋都淪陷於黑暗中,鄭凡匆忙趕回出租屋,一開門,身後尾隨著的的一大群蚊子一起進屋了,鄭凡點起“黑貓”牌盤式蚊香,刺鼻的煙霧繚繞在狹隘的空間裏,很快蚊子就下落不明了。鄭凡搖了搖塑料水瓶,空了。他拎起水瓶衝進屋外悶熱的黑暗中,巷口燒開水爐的秦師傅見鄭凡步履恍惚,神色焦慮,又不停地抹額頭的汗,就問他,“是不是失戀了?”

鄭凡在慘淡的燈光下盡力控製著內心的不安,“沒失戀的人也是要喝開水的呀!”

秦師傅擰開鍋爐下方的水龍頭,滾開的水冒著熱氣直衝水瓶口,“住這破地方的小年輕,沒幾個能把女朋友留住,一個比一個窮,裝不起空調,有空調電也不夠,老是跳閘。你是不是白天推銷‘死光光’臭蟲噴霧劑的那個小夥子?開水房裏臭蟲倒是沒有,蚊子多。”燒鍋爐的無聊和寂寞使秦師傅說話失控,刹不住。

鄭凡塞好水瓶塞,說了一句,“秦師傅,我看你像個算命的!”

鄭凡拎著水瓶走了,秦師傅在鄭凡身後的黑暗中自以為是地陶醉著,“到我這來打水的,我撣上一眼,賣魚的絕不會說成是賣蝦的!”

鄭凡的出租屋是一間大約十二平米的平房,據說這一排房子很多年前是造名酒名煙名皮鞋名醬油的作坊,甚至一度還造過名牌電視機,後來城市擴張到這裏了,政府正準備嚴厲查處和整治,聽了風聲的小作坊裏膽大包天的小老板們一夜之間都跑了。小作坊車間漸漸就成了來這個城市謀生的各色閑雜人員的聚居地。鄭凡覺得自己混跡其中被當成推銷殺蟲劑的純屬正常,今天晚上,他感到不正常的是,網友韋麗怎麼說來就要來呢?太衝動了。也許是說著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