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動了我的底線(3 / 3)

三天後,所長郭之遠被主抓文化體製改革的市領導叫去了,鄭凡送所長到樓下,神情恍惚的鄭凡看到早晨稀薄的陽光落在藝研所紅樓紅色的屋頂上,一縷尖細的風趟過,屋頂就泛起了一層淋漓的血色,所長對鄭凡說,“也許領導已經想通了。”

市領導把郭之遠叫到暖氣很充分的辦公室裏,他沒讓郭之遠坐下,郭之遠就站著聽候吩咐,“這個叫鄭凡的小年輕,年紀不大,口氣不小。是你招進來的?”

郭之遠站著說,“是的,上海華東大學碩士研究生,寫一手漂亮的文章。”

市領導還沒讓郭之遠落座的意思,他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這種人整天坐在書齋裏,好高騖遠、目空一切、坐而論道、自以為是,要改革,我們首先就得把這種患有小知識分子幼稚病的人推到前沿陣地去,我的意思是把他從藝研所事業單位調出來,直接放到市演藝集團下屬的雜技團去,讓他跟雜技團的演員們一起走村串戶下基層,接受鍛煉,這樣才會更快地進步,更好地成長”。

郭之遠一聽頭皮都麻了,演藝集團已經企業化了,把鄭凡從事業單位調到企業去,這不等於砸人家的飯碗嗎,他辯解著說,“鄭凡是古代文學研究生,他到雜技團發揮不了特長。”

市領導不是跟他商量,而是向他宣布決定,所以他不留餘地地說,“我已經跟演藝集團說好了,馬上你回去把他的檔案轉到人才交流中心,下個月去演藝集團下屬的雜技團報到。就這樣吧,我下麵還有個會!”

市領導站起了身,郭之遠此時卻自作主張地在市領導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決定跟市領導亮出底牌,“鄭凡是我招來的研究生,也是我讓他參加座談會的,如果他犯了錯誤,我也有責任,如果您執意要把鄭凡趕出藝研所,我這個所長也不幹了。”

市領導看郭之遠完全是一種挑釁的口氣,很不以為然地對他說,“行,你寫一個辭職報告交上來,馬上就批。現在的社會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當官的。”

郭之遠啞口無言,喉嚨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大團棉花,不僅說不出話,還喘不過氣來。

沉默許久,市領導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郭之遠的肩,語氣溫和地說,“老郭,你好像五十多了吧,論年齡,你是我老兄,在許多事的認識上,應該是你指點我才是。”

這麼稱兄道弟地一說,郭之遠也軟了下口氣,他說了一句市領導無法聽懂的話,“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郭之遠一再向鄭凡表示了歉意,他不安地搓著雙手,“當初我要是不把你招來,也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麵了。”

鄭凡反而顯得很坦然,“郭老師,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是廬陽這個地方氣候反常的錯。麻煩您去跟市領導彙報一下我的決定,雜技團不去,我不會耍猴,也決不願被當猴耍。”

郭之遠說組織上已經定過的事,再彙報沒有必要了,鄭凡說不彙報也行,反正我已決定離開廬陽,重新聯係工作,就當我還沒找到工作。所裏的同事們見鄭凡去意已決,依依不舍的同時紛紛表示離開廬陽前一定要為他餞行。老肖坐在辦公室油漆剝落的木椅上很困惑地抽著悶煙,他望著屋外麵粉一樣細碎的陽光,問鄭凡,“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鄭凡說,“舉世皆濁我獨清,世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老肖抬起迷惘的腦袋,“這話我好像在哪兒聽過,挺耳熟的。”

鄭凡說,“屈原跳江前說的,不過,我不會跳的。”

老肖說,“你也不一定非得走,雜技團刁團長是我的小兄弟,我讓他照應照應你。”

鄭凡有些感傷地說,“謝謝肖老師,我和廬陽的緣分已經盡了。”

鄭凡沒跟韋麗說起過單位的事,韋麗依然還是那麼無憂無慮地活得陽光燦爛。在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鄭凡突然問韋麗,“我要是離開廬陽,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我要是到山裏開荒種地,你會跟我一起去受苦嗎?”

韋麗像看著一個陌生人盯著鄭凡,“深更半夜說這話幹嘛?哪根神經短路了?”

鄭凡說,“你還沒回答我呢。”

韋麗捋了一把淩亂的頭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扁擔扛著走,這有什麼好說的。”突然,韋麗死死地擰了一把鄭凡的胳膊,“你不帶這麼考驗人的!我從來沒試探過你!”

鄭凡將韋麗緊緊摟在懷裏,一言不發,韋麗聽到屋外的深夜裏,房東家的狗突然大叫了起來,城中村可能又出事了,這裏經常有人深夜被警察抓走。

鄭凡給導師張伯駒教授打了一個電話,導師聽說鄭凡的遭遇後,說了句,“路漫漫齊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原這麼說不隻是為了激勵自己,也是說給你聽的,你懂我的意思嗎?”鄭凡一知半解地回答說,“我懂!”其實,鄭凡給導師打這個電話不是訴說委屈,而是想說明自己在努力踐行三閭大夫的氣節和導師的教誨,他希望得到導師的肯定與表揚,而導師偏偏吝嗇幾句好話,反而教導他繼續努力,似乎丟了飯碗這件事不值一提,可鄭凡想,自己畢竟不是三閭大夫,不是名垂青史的屈原呀。鄭凡在無助的時候非常渴望得到精神撫恤。

鄭凡又分別給老豹和小凱打了電話,他沒說自己的飯碗被砸,隻說想換個地方謀生,老豹說他在家鄉小縣城當上了市容委辦公室主任,股級幹部,你過來散散心,我可以請你吃火鍋,工作我也可以幫你在這解決,可小縣城工資待遇也就一千來塊,估計我們縣長親自用轎子抬你來你都不會來,鄭凡說我主要是把自己目前的情況跟弟兄們通報一聲,不然你都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從廬陽失蹤的。

小凱一接到鄭凡電話,自以為是地立刻做出第一反應,“早就跟你說了,網友靠不住,你聽不進去,你看,沒到一年,被踹了。”小凱熱情地邀請鄭凡到江西他任教的技校來當老師,他說目前技校招生難,收入低,年前好幾個教師辭職不幹了,正缺人手,校長還找過我推薦老師,鄭凡問收入這麼低,你不僅不辭職,還邀我過去,夠有境界的。小凱在電話裏大聲喧嘩,“什麼年月了,還說境界,俗!我們技校收入雖低,可人輕鬆,女孩子多,中專畢業根本找不到工作,哪個老師看上她們,相當於被皇上看中,你不知道這些女孩子多溫柔,多漂亮,多賢惠,晚上睡覺前洗腳水都給你打好。”小凱說他現在就跟一個剛畢業的技校女生住在一起,等單位集資房一拿到手,就結婚,小凱還說,“廬陽有什麼好的,你來這裏吧!一切包在我身上了!”鄭凡說,“我帶一個女孩去,行嗎?”小凱愣了一下,“沒問題!是女網友嗎?”鄭凡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問兩個人的工作好不好同時解決,小凱說女孩要是本科以上好辦,要是本科以下學曆到食堂賣飯卡應該問題不大。

關鍵時刻同學是最可靠的避難所,最無私的施救者。舒懷要推薦鄭凡去自己所在的私立中學去教書,黃杉說可以幫他到自己混飯的小報拿到一份工作合同,盡管不如藝研所吃皇糧的鐵飯碗穩定,但比雜技團還是好得多,悅悅說你們都不了解鄭凡,他需要的不是一個飯碗,而是一種不容侵犯的尊嚴。鄭凡沒正麵回應大家的好意,隻是說,“已經定下了,離開廬陽!”那個春雨瀟瀟的晚上,在舒懷兩居室的客廳裏,大家靠拚命喝茶來穩定錯綜複雜的情緒。好長時間,他們幾個廬陽的大學同學不在一起喝酒了,悅悅說喝酒容易讓人利令智昏,所以就改為喝茶。

雨過天晴的早晨,臨出門前,鄭凡叫韋麗把辭職手續辦了,他說要帶她去江西工作,韋麗說好呀,月底沒幾天了,這個月幹完,立即辭職。鄭凡看著義無反顧的韋麗,“你不問問我為什麼離開廬陽?又為什麼要你辭職?”

韋麗說,“聽領導話,跟老公走,這有什麼好問的!今晚小雯要辦一個生日PARTY,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她說小雯過年後在網下找了一個做IT的男朋友,兩人一有時間就膩在一起,幸福得要死。

小凱打電話催鄭凡趕緊過去試講簽合同,而且聲稱已經跟校長說好了,鄭凡拐騙過去的女孩也可安排工作,甚至有可能安排到圖書館,鄭凡說誰拐騙女孩了,是我老婆,小凱說網上都這麼叫,鄭凡說手頭還有點事一處理完,立即就過去。鄭凡在等韋麗,自己也想在藝研所站好最後一班崗,所以沒能在第一時間成行。他想悄悄地離開廬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不驚動任何人,就在他準備悄然離開的前兩天,老肖告訴他,送行酒席安排好了,在“天都大酒樓”28號包廂。老肖還解釋說餞行之所以拖到現在,是因為所裏拿不出錢,大家湊份子剛湊齊,每人三十,所長郭之遠掏了五十。

鄭凡聽到這話,鼻子酸酸的,感動得直想哭,他來了還不到一年,平時與同事交道很少,全所如此重情厚義地為他這個毛頭小子送行,他很傷感地對老肖說,“肖老師,真舍不得離開你們!”

老肖說,“那好呀,人不走,酒照喝,就當我們為你去雜技團送行!”

鄭凡說,“江西那邊等著我過去簽合同呢。”

鄭凡打算在餞行酒宴上將韋麗介紹給大家,他要讓韋麗堂堂正正地以一個妻子的名義跟他去闖蕩天涯,韋麗一聽高興得蹦了起來,“正好我是早白班,晚上跟你一起去。金屋藏嬌的身份是二奶和情婦,你必須給我平反!”可晚上臨出發前,韋麗從超市打來了電話,說小雯發現他IT男友在網上跟別的女孩又好上了,而且QQ留言上顯示已經開過不止一次的房,小雯這次不跳樓,她要上吊,繩子都準備好了,經理說小雯隻聽韋麗的話,所以她不僅晚上不能參加送行酒宴,夜裏還不能回去,稍一疏忽,要是出了人命那就糟了。鄭凡說不參加沒關係,救人要緊,你得先把小雯的繩子收了,褲帶也不能留,然後再做思想工作。

送行晚宴沒有想象的那麼傷感,同事們平時跟鄭凡疏於接觸,是此次文化體製改革座談會的所作所為讓他們了解了一個全新的鄭凡,大家來敬酒時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語言對鄭凡表示了敬意,說從鄭凡這裏看到了知識分子身上已經全麵失落的操守與氣節,令人感佩,令人振奮。所長在跟鄭凡敬酒時說,“以後出差來廬陽,到所裏來坐坐,就把這裏當成你的家。”

鄭凡暈暈乎乎的不知喝了多少酒,他沒想到說了幾句真話就受到如此擁戴,要是像屈原那樣跳江自殺的話,往後端午節祭奠的名單裏說不準就把他也捎上了,其實鄭凡雖然研究了多年的屈原,但他平時的情緒並沒有那麼激烈,他甚至認為屈原太過於執拗而少了一些韜略,那天座談會上情緒失控完全是因為市領導在他發言還沒完的時候就打斷他的話而且進行了尖刻地駁斥,逼得鄭凡爆發了。事後鄭凡也反省了自己發言的後半部分已經失去了學術風度,對領導進行了更為尖刻的諷刺和嘲弄,這都是有失學者體麵的。但他直到臨離開廬陽的這一刻,他仍然認為是這位市領導把強權當做了真理才激怒了自己,他是被引爆的,引爆的結果卻是將自己炸碎了,所以他問心無愧理直氣壯。鄭凡在餞行酒宴上沒有說太多的話,他隻是實實在在地給一個個同事敬酒,說的最多的就是,“謝謝,讓您破費了!”此刻關於學術問題、改製問題、會議是非問題,他一個字都不想提,他覺得這應該是幾千年前的事了,沒必要提,一提自己就成了一個出土文物一樣的陶俑。酒店的燈光很溫暖,酒宴的氣氛很溫馨,鄭凡被這種氛圍潤物無聲地感動著。

就在所長郭之遠提議祝鄭凡一路順風前程似錦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把手中的酒杯放到了桌上接聽電話,所有的人都將酒杯舉在半空中,等待著最後的尾聲。然而,所長郭之遠合上電話後,表情變得相當嚴峻,他聲音枯燥地告訴大家:分管文化體製改革的那位市領導被“雙規”了。

現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像是集體觸電了一樣,全都僵硬地釘在了酒樓的燈光下。

第二天一清早,所長郭之遠給鄭凡打來電話讓他今天上午按時上班,鄭凡說不去雜技團了,所長說當然不去了,鄭凡有些不放心地說,調離事業單位可是組織上定過的,郭之遠說定過的也沒用了,定的人一被雙規,定的事情就作廢了,“我向省紀委的朋友打聽過了,他說紀委雙規從來就沒冤枉過任何一個人,隻要進去了,想在家中客廳裏看今年除夕夜的春節晚會,絕無可能!”

早上韋麗回來了,她說經過一夜的談心,小雯已經保證不上吊了,她掏出辭職報告遞給鄭凡,“你幫我看看,要不要改一下?”鄭凡連看都沒看,“我們不走了!”一夜未眠的韋麗眼睛通紅地問,“為什麼?”

鄭凡將手中的辭職報告輕輕地有條不紊地撕成碎片,“該走的人已經走了,所以我們就不走了!”

韋麗聽得一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