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體無處寄存(1 / 3)

秋雨下起來沒完沒了,那是一種糾纏不清的雨。天空像是一個漏洞百出的篩子,到處都在漏水,東城雨停了,西城卻是細雨霏霏,這樣一來,天氣預報總是不準,像一個說謊的孩子。鄭凡從歐陸地產出來的時候,稠密的雨水鋪天蓋地,他跟小櫻借了一把傘,準備順路送給韋麗。小櫻說,你身上不是穿著雨衣嗎,騎車打傘?

可鄭凡騎車到家樂福超市時,天空雖陰沉,卻一滴雨沒有,正換衣服下班的韋麗見鄭凡送傘過來,既意外又激動,她非要在超市給鄭凡選一點好吃的帶回去,鄭凡說回去熬稀飯,韋麗說又不要你掏錢,花我的等於是花公款,放心去選。進超市前得把雨衣和雨傘寄存在入口處的寄存櫃中,也就是在打開寄存櫃的時候,鄭凡對韋麗說,“找個地方把身體寄存起來,有沒有可能?”

韋麗關上寄存櫃的門,很輕鬆地說著,“有可能,死了後一濃縮,寄存在殯儀館骨灰存放處。”她拽著鄭凡的手,“我們這兒的法式烤麵包,廬陽一絕,最少要買兩磅。”

鄭凡跟著韋麗亦步亦趨,“骨灰有地方寄存,身體是沒地方寄存的,所以,我們必須要買房子。”

韋麗牽著鄭凡穿行在人群的縫隙裏,“現在,我們必須去買麵包!”

買了兩磅麵包、一大瓶橙汁、半隻鹵鴨,韋麗拽著鄭凡在上晚班的小雯那裏付款,總共二十六塊一毛,小雯說,這麼奢侈呀!韋麗說我一個人哪能吃得了這麼多,小雯看著鄭凡在旁邊幫著將食品裝到塑料袋中,她像發現了商場小偷似的尖叫起來,“他就是你網上賭來的男人?”

很多顧客莫名其妙地看著收銀員小雯的失態。

所裏開會通報各自上半年選題進展情況,鄭凡的提綱已經修改完畢,他說準備在書中反思一下黃梅戲都市化後京腔念白和合成器配樂的重大失誤,所長說你這樣做會傷害到一些致力於黃梅戲改革創新的藝術名流,其中有一兩個現在是我們的現任主管領導,你反思等於否定他們的貢獻,他們的顛覆性貢獻是得到承認過的。鄭凡說在學術範疇內難道也不可以研究,所長說可以研究,但現在時機還不成熟,鄭凡說那什麼時候時機才成熟,老肖插話說等那些不按藝術規律改革創新的人都死了,你就可以研究了。鄭凡說那他們什麼時候死呢,他們不死我這一塊的研究先死。所長說,“鄭凡就是聰明,領會得很準確。”會議議題通報完了後,會場就有點不夠嚴肅了,文人在一起冷嘲熱諷地對時政時事亂說一通。

在一旁的老肖小聲地問鄭凡,“那天柳燕燕找我要你電話號碼,是不是想跟你重歸於好呀?”

鄭凡說,“我們從來就沒好過。不過我還是很感謝肖老師對我的關心。”

老肖說,“究竟找你幹嘛?”

鄭凡說,“聊黃梅戲的事,她很支持我的觀點。”

老肖說,“我覺得她找你不是為了聊黃梅戲,是為了你們之間能出戲。”

鄭凡說,“她家裏給她找了一個電力公司的處長,雖說死了老婆,但有複式別墅,有車。”

老肖說,“我知道,燕燕根本不同意,那丫頭清高得很,多少大款、大官追她,她都不鬆口。性情跟你比較相近,很般配,你就不能主動追一下?”

鄭凡說,“肖老師,坦率地說,我們不般配,我現在一點都不清高,俗得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我連自己的窩的沒有,怎麼去追?”

老肖若有所思,“倒也是,她住在家裏是有房子的,總不能從有房子的地方嫁到沒房子的地方去。你打算什麼時候買房子?”

鄭凡早就打算買房子了,但憑他這點工資,不切實際,所以他除了跟韋麗說過買房子,跟誰都不敢說。鄭凡想買房子就像街頭一個賣老鼠藥的滿臉麻子的光棍想跟章子怡結婚一樣,幾乎就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趙恒又打電話來約鄭凡喝酒,說鄭凡最近為廬陽酒業公司策劃的廣告文案得到了老總的大加讚賞,老總在勞務費之外,又獎勵了兩箱十年“廬春窖藏”的老酒,鄭凡說晚上還要備課,這個禮拜的家教輔導課還沒準備好,趙恒說上次跟你說的那個企業家傳記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你過來一下,我們再好好聊聊,總不能塞到你手裏的錢也不要吧。

鄭凡騎著自行車去了,趙恒有錢,但很小氣,是屬於那種有錢的窮人,他請鄭凡喝的是不花錢的酒,用餐安排在一個長期使用地溝油平時幾乎無人問津的小餐館,而趙恒卻說公司樓下的餐館很方便。飄著地溝油古怪香氣的菜上來了,兩人推杯換盞幾個來回,老窖酒發揮出了應有的威力,趙恒摟著鄭凡的肩,將一支點著的煙塞到鄭凡的嘴上,這種變形姿勢下的趙恒,說話很自然地就露餡了,“媽的,這個王八蛋企業家,以前是強奸犯,現在有錢了,急於想往自己臉上貼金,本來我想在書號費、印刷費之外宰他八萬,龜孫子隻願出五萬。”

鄭凡心裏一驚,他沒想到有這麼多錢,“五萬塊就不少了,平時你做的小單子,五百塊都掙不到。”

趙恒獨自將一大杯白酒灌進喉嚨裏,“五萬,給你兩萬,我隻能得到三萬,平時我哪一票都得獲利八成。”

鄭凡說,“怪不得你都買上小轎車了呢,你掙的差不多是暴利了。”

趙恒突然翻著白眼死死地看著鄭凡,“暴利?我剛才跟你說了什麼?”他使勁地拍著自己已經開始逐漸謝頂的腦袋,極力地回憶著。

鄭凡說,“你沒說什麼?”

趙恒將信將疑,“我沒說企業家傳記費用的事。”

鄭凡安慰著他,“沒說。”

趙恒做賊心虛地問,“那我跟你說了什麼?”

鄭凡說,“你說酒很好喝,還說十年窖藏比八年窖藏的好得多。”

趙恒很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我真的沒說錢的事?”

鄭凡目光定定地看著趙恒,真的沒說。

回城中村的路上,鄭凡反複咀嚼著趙恒的酒話,這單將主要由他操刀的活,三分之二被趙恒賺走了,這家夥平時稱兄道弟,關鍵時刻心黑手狠,鄭凡能夠心理平衡的是,如果趙恒不信任他,他還接不到這活呢,他想接受剝削還沒有機會呢。隻是寫一個強奸犯,心裏非常別扭,他總覺得自己為強奸犯寫傳,自己也跟著一起強奸了似的。

回來後的好多天裏,心中的鬱悶沒敢對韋麗說,他跑去找舒懷說。悅悅見鄭凡來了,有些意外,聽說來找舒懷商量事情,悅悅就情緒誇張地給鄭凡剝了一個蜜桔送給鄭凡,嘴裏說著,“你瞧人家鄭凡,沒有正事,從來不亂竄,哪像你,整天不是網吧,就是棋牌室。”

鄭凡手裏攥著悅悅剝好的桔子,有口難開,他問悅悅,“你不給舒懷剝一個?”

悅悅說,“他不喜歡吃甜的。”

舒懷嘴裏咬著半截香煙,沒好聲氣地說,“我沒說過喜歡吃苦的。”

舒懷屋裏的氛圍不是很對,鄭凡就不想講書稿的困惑,悅悅催他趕緊說,待會舒懷還要做晚飯呢,鄭凡大而化之地說了個大概,舒懷一邊聽鄭凡敘述,一邊埋頭在搗鼓著一個電水壺,在網上買的偽劣的電水壺嚴重敗壞了舒懷的情緒,所以說出來的話也有些氣急敗壞,“人家強奸犯如今都已經是區商會會長了,棄惡從善了,為國家經濟建設做了這麼大貢獻,省報都宣傳了,你有什麼顧忌的,我沒你那個水平,想寫人家都不讓寫,你不能占了便宜還賣乖,吃了魚還說魚腥。”

鄭凡開玩笑說,“你沒水平,能找到悅悅這麼漂亮能幹的女友?”

舒懷說,“她能幹,我不能幹,買了一個偽劣電水壺,被譴責了一個星期。”

正在沙發上統計當月銷售業績的悅悅,對照著表格迅速按著計算器,她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早三年遇見鄭凡,舒懷你到一邊歇著去!”

舒懷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說,“真沒勁!”

鄭凡總覺得舒懷跟悅悅在一起,有點不對勁,不對勁在哪兒,他也理不出頭緒來。

寫一本傳記兩萬,這麼大的事,想瞞韋麗是瞞不過去的,回到城中村,憋了好多天的鄭凡試探著問韋麗能不能為已經棄惡從善的企業家寫傳記,他沒提企業家曾經強奸過一個無辜的少女,“是坐過牢,可現在是全市民營十佳,每年給國家納稅三百多萬,還認養了貴州山區三十多名失學兒童,都當上區商會會長了。”

韋麗在翻看一本過期的雜誌,對這即將到手的巨款無動於衷,她頭也不抬地說著,“做點善事就想著揚名,你不是說‘聖人無名,神人無功,至人無已’嗎?”

“那不是我說的,是莊子說的。你還沒回答我的話呢?”鄭凡怕韋麗不同意,討好地湊到床邊,挨著韋麗坐下,還把一塊龍小定送給他的巧克力塞到韋麗的嘴裏。

韋麗在咀嚼巧克力的興奮中,情緒大好,“我倒是覺得一個勞改犯成了名人,挺好玩的。那個企業家叫什麼名字,辦的什麼企業?”

鄭凡說,“趙恒沒具體跟我講!”

快到年底了,鄭凡算了一下,如果下決心把企業家傳記的兩萬塊錢掙到手,今年足有五萬多塊錢積蓄,五萬塊錢差不多夠一小套房子的首付了。鄭凡有點坐不住了,一個恰逢韋麗休息日的早晨,鄭凡操之過急地將她從床上拉起來,“我們去‘百安居’看房子,房價漲得厲害,才幾個月,全市就剩這最後一個四千二的樓盤了。”

韋麗賴著不起來,她不以為然地說,“看什麼房子,還不如在家看電視,電視裏有的是房子,你盡管看好了。好不容易才有一個休息日,我想睡覺!”

鄭凡掀被子,“電視裏的房子不是給我們住的,起來!”

韋麗死死地裹緊被子,將腦袋縮進被窩裏,“不起來!”

看著韋麗和被子裹成了一團,鄭凡搖搖頭,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鄭凡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了“百安居”,售樓小姐像是考電影學院落選的,長得很好看,聲音也好聽,隻是聲音背後的內心非常冷酷,“對不起,先生,您說的四千二是開盤價,現在已經漲到四千六了。”

鄭凡有些惱火,他揚起手中的晚報,“這才三天,你們就漲了四百,還有一點誠信嗎?”

售樓小姐依然用她那訓練有素的聲音安慰鄭凡,“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學問的人,您肯定懂得的比我多,市場經濟的價格是市場選擇的結果,而不是人為操作的結果,水漲船不漲,那是要沉船的。”

鄭凡扔掉手中的晚報,“我不買了!”

售樓小姐聲音清晰地對著鄭凡說,“不買沒關係,歡迎下次光臨!”

“沒有下一次了!”鄭凡氣呼呼地扔下一句話,轉身就走,他把那位美麗的售樓小姐和一堆虛假的樓盤模型一起扔到了身後。

有幾個來看房子的人跟著鄭凡譴責開發商擅自漲價,然而這種譴責就像薩達姆譴責美國入侵伊拉克一樣蒼白無力。出了售樓處,鄭凡想起自己給維也納森林編的會刊裏推銷那些似是而非的歐陸風情,他覺得自己雖不算是開發商設圈套的元凶,至少也能算得上一個幫凶。他今天被涮,相當於自己涮自己,相當於報應。你沒有給人家提供貨真價實的歐陸風情,人家為什麼要兌現廣告上的開盤價?

“維也納森林”裏的鄭凡隻能是一個遊客,“百安居”也隻是讓鄭凡感受一下他離自己的房子究竟還有多遠,因為即使四千二一平米,鄭凡也是買不起的,九十平米基本戶型辦齊了將近四十萬,按百分之二十首付,得準備八萬,而到年底最多隻能有五萬五,況且那筆傳記合同還沒簽到手。美夢最好留在夢裏,不能用現實去碰,一碰就碎了。鄭凡騎車回來的路上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車閘失靈的二手自行車在城郊結合部混亂不堪的路上跟一個賣大饃的三輪車撞到了一起,車後麵篾匾裏三個大饃掉到了泥濘的路上,鄭凡連連說著“對不起”,賣大饃的老頭拽住鄭凡的車龍頭,“對不起有什麼用,三個大饃,九毛錢,你得賠!”,鄭凡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錢賠給老頭,“一毛錢不用找了!”

鄭凡覺得今天真是倒黴透了,被“百安居”售樓小姐醃臢了一下午,又被賣大饃的老頭教訓了一通。情緒受挫的鄭凡很小心地往回趕,不能再撞車了。手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他接了電話後,拎起車龍頭往相反的方向騎去。

龍小定的爸爸龍飛激動得又給鄭凡倒了滿滿一玻璃杯白酒,“喝,喝他個一醉方休!”。維多利亞大飯店包廂裏鋪著厚厚的地毯,溫暖而稠密的燈光有些晃眼,鄭凡頭有些暈,他老是擔心油膩滴下來弄髒了地毯,他想不明白吃飯的地方為什麼要鋪地毯,所以第一次進入豪華酒店的鄭凡,注意力不在桌上,而在桌下,“來,滿杯幹了!”龍飛舉起杯子伸了過來。鄭凡謹慎地端起足有三兩白酒的玻璃杯,輕輕一碰,一幹而盡。

龍飛推著平頭,手指上套著鑽戒,開的是一輛豐田越野車,他的聲音和姿勢同樣充滿了野性,“兄弟,還是你厲害,倒底是大上海的研究生。小定從小學到現在,從來就沒考過全班前五十名,你輔導還沒兩個月,一下子就考了個全班二十八名,真他媽的祖墳冒煙了。”他一激動又跟鄭凡幹了一杯。

龍飛今天請鄭凡吃飯是為了慶祝兒子期中考試獲得全班第二十八名。龍飛這個廬陽最大的“南海浪濤”浴場的老板,在浴場吃喝玩樂一條龍長期訓練和熏陶下,應酬起鄭凡這樣的客人來,駕輕就熟。鄭凡吃喝著昂貴的酒肉,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定很聰明,每個星期必須得給他玩三個小時以上的遊戲。初三每個星期不得少於五個小時。”

龍飛又給他倒了一杯,“真他媽出鬼了,小定居然玩遊戲把成績玩上來了。”

鄭凡說,“不是玩遊戲玩上來的,而是尊重他玩遊戲玩上來的。他現在玩的時間比以前偷跑到網吧少多了。”

龍飛的老婆祁紅今晚身上纏滿了丁丁當當的金項鏈、金耳環、金手鐲之類的,塗得猩紅的嘴唇和深紫色的指甲油極不恰當地反襯著一身毫無節製的肥肉,她庸俗得很坦蕩,“小鄭老師,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能把小定輔導上重點高中,我獎勵你二萬,普通高中,獎勵五千,還有,就是你去南海浪濤洗桑拿全部免費,找小姐的錢你自己付。”

龍飛打斷老婆祁紅的話,“你他媽女人家就是小氣,小鄭老師去南海浪濤,全免!”他把酒氣熏天的嘴湊到鄭凡的耳朵邊,“要不馬上吃了飯就跟我一起去,先去體驗體驗!俄羅斯的也有。”

鄭凡聽得全身汗毛直豎,聲音像是碎玻璃,“龍老板,小定的輔導我會全力以赴,城中村澡堂子洗澡隻要三塊錢,挺好的!”

龍飛拍著鄭凡的肩膀,“不是說過了嗎,不要你付錢。”

吃完飯,龍飛執意要鄭凡上車去南海浪濤瀟灑,鄭凡拒絕得很徹底,“龍老板,我是一個居無定所,一貧如洗的窮書生,我沒有資格去你的浴場泡澡。”

龍飛老婆祁紅打圓場說,“那就不要為難小鄭老師了,等他有資格了再去浴場享受也不遲,他還年輕著呢。”

龍飛不再堅持,他從車的後備箱裏拿出一包東西塞給鄭凡,“這是我從香港五星級賓館帶回來,牙刷比街上買的要好得多,香皂也很好,刮胡刀相當好用。”

鄭凡推辭著說,“我有牙刷,香皂昨天剛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