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體無處寄存(2 / 3)

龍飛說,“這些東西我太多了,你要是嫌棄就順手把它扔到路邊的垃圾筒裏去。”

鄭凡是帶著一包香港賓館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還有刮胡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我是覺得這些東西扔掉了太可惜,不是我喜歡占小便宜。”鄭凡對韋麗解釋著。

韋麗拿出一把牙刷拆開了仔細地看著,感慨萬千,“這些當老板的,有幾個臭錢,自以為是,目空一切,小人得誌,不得好死。這麼好的牙刷,為什麼要扔到垃圾桶裏去?”

晚上這頓飯,鄭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做有錢人的生活,飯桌上,每人一盅幹撈翅,四百八十塊,還是打過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輔導十六個晚上才能換到這一小盅粉絲一樣的魚翅。

韋麗問鄭凡什麼時候睡覺,鄭凡打了一個哈欠,“你先睡吧,宏達種子公司的平麵廣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過去,我得連夜趕出來!”

韋麗看著喝得有些搖晃的鄭凡,有些生氣,“你喝多了,開夜車能行嗎?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韋麗從床上爬起來披著夾襖挨著鄭凡坐著,已是深秋,天很涼了,韋麗身子在不經意中打了一個寒顫。桌子緊挨著床,鄭凡將韋麗往床上推,“你去睡覺好不好?”

韋麗強著身子,“不睡!”

無可奈何的鄭凡抓起臉盆裏的一條濕毛巾,擦了擦發燙的額頭,人也清醒了許多,他輕輕地將韋麗攬在懷裏,若有所思地說,“韋麗,我跟別人不一樣,舒懷爸爸能給他首付,誰給我首付?黃杉家裏有錢,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兒去要?我爸是鄉下農民,地裏刨不出錢來,我隻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百安居’的房子又漲了,你越不要房子,我就越要給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個騙子;老家鄉下再窮,孬好有房子住,不能進了城後,連五尺身子都沒地方放,那樣我不好交差,我爸會傷心的。趁著年輕,現在還能幹得動,咬咬牙,會挺過去的!”

韋麗撫摸著鄭凡冒著虛汗的額頭,望著這個網上賭來的男人,喃喃地說著,“沒有我,你不會過得這麼累,不會這麼累。”說著說著眼淚流了出來。

鄭凡輕輕地拭去韋麗的眼淚,“我們這些農村考出來的,不脫掉三層皮,這個城市就不會讓你每天夜裏睡得安穩!”

韋麗摟著鄭凡的脖子,說,“我們不要房子,你夜裏不就睡安穩了。”

鄭凡將韋麗抱到床上,像哄小孩一樣說,“睡吧!就幾個百字,一會就做好了。聽話!”

後半夜韋麗醒來的時候,她看見鄭凡趴在桌上睡著了,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輕輕抹去鄭凡嘴角流出的一綹口水,鄭凡醒了,他對著韋麗笑了笑,“早做完了,想緩緩勁再上床,人一鬆懈,不小心睡著了。”

韋麗將鄭凡拉起來,扶到床邊,“睡吧!”

鄭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沒脫,頭一挨著枕頭,觸電一樣,昏睡了過去。韋麗給鄭凡蓋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著鄭凡亂如稻草的頭發,聽著鄭凡鼻子裏發出的貪婪的鼾聲,她再也睡不著了,她望著鄭凡像望著一條忠於職守的狗。

寒潮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湧進廬陽城,鄭凡一早推開門,發覺大雜院裏的老柿子樹突然間就光禿禿地裸露出幹枯的枝叉,樹上殘存的一兩片葉子搖曳在清晨的風中並被稀薄的陽光穿透,似乎是在提示這棵樹是活著的。

有那麼一個瞬間,鄭凡忽然覺得自己就是樹上那片掙紮的葉子。

上午父親打電話來說,胡標養豬場的一百二十頭豬被人毒死了,公安說胡標當鎮執法隊長時得罪人太多,調查難度太大,幾個月過去了,案子一點頭緒都沒有。胡標找到鄉下木匠鄭樹時拎了四條“紅塔山”香煙和兩瓶“柳陽特曲”,價格遠遠超過了當年罰去的三百塊,他哭喪著臉一是求鄭樹寬恕他當年的粗暴執法,二是求鄭樹帶他到廬陽來找鄭凡,請鄭凡跟老家的縣委書記說說,催促縣公安局盡快破案,最好把公安局長給撤了。鄉下木匠父親在電話裏說,“胡標雖說當年得罪過我們,可人家都上門低頭認罪了,不能得理不饒人,是吧?能幫就幫一下,我打算帶他一起去找你,順便到廬陽玩幾天,你房子有多大,能住得下吧?是政府的分的,還是自個兒買的?”

鄭凡心裏叫苦不迭,他驚惶失措地對著電話叫了起來,“爸,我在外地出差,一兩個月都回不去,你們千萬不要來!”鄭樹並沒有從電話裏聽出兒子的推托和無奈,卻很生氣地吼著,“你在外地出差,跟縣委書記打個電話,有那麼難嗎?”

鄭凡在電話裏拖著哭腔,聲音委屈地說著,“爸,你不要逼我好不好?表弟被打斷腿賠錢的事,是信訪辦師兄同學給縣裏打的電話,我哪有這個本事?我沒有房子,我租住的一間房子,表舅見到過的,連鄉下的豬圈都不如。”

鄭凡在這個刮著冷風的上午,手裏抓著電話,急得在屋子裏亂轉。

電話那頭的父親鄭樹沉默著,後來電話就斷了。一個鄉下木匠連棺材都能割好,親生兒子急得要上吊的聲音,他不會聽不明白。

合上電話的鄭凡發了一會兒楞,推著自行車出門了,他還是決定去找一下師兄老蔣。門外的陽光很清淡,風在城中村的巷子裏川流不息。

信訪辦師兄老蔣聽了鄭凡的敘述的案情後,甩給鄭凡一支煙,趁著點火的時候的說,“這是刑事案件,報案就行了,不是信訪辦管得了的。”

鄭凡抽了一口嗆人的香煙,“報案了,可公安局說,好幾起死人的案子都還沒破呢,死豬的案子等等再說。”

老蔣說,“那就等等再說。你一個書生,哪能管得了那麼多社會上的是非恩怨。”

“沒辦法,我爸認為我手眼通天。”鄭凡出門前在巷口買了一包煙,他塞到老蔣手裏,老蔣不要,鄭凡說自己不會抽煙,扔到了老蔣的辦公桌上。

出門前老蔣說,“要不,我幫你打一個電話,讓你們縣信訪局過問一下。”

鄭凡說不用了,他說如果這次死豬的事解決,下次就該找他解決死人的事了。

鄭凡沒跟韋麗說起這事。

韋麗在一個西北風呼嘯的晚上對鄭凡說,“反正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讓你爸媽和我爸媽來廬陽見個麵,正式宣布我們已經結婚了。沒偷沒搶,光明正大,國家又沒規定沒房子不許結婚,有什麼了不起的!”

鄭凡說,“國家沒規定,你媽規定了。”

韋麗說,“我媽規定已經作廢了,我媽拿我沒辦法。”

鄭凡在換電燈泡,燈泡擰下後,屋裏一片黑暗,韋麗劃著平時點蜂窩煤爐的火柴,鄭凡小心地將一盞節能燈擰上,屋內頓時泛出白布一樣的光,“可我爸媽要是看我住在這地方,肯定會傷心的,真的,不如鄉下的豬圈。”

韋麗看著白色燈光發愣,“節能燈光沒有電燈泡好,蒼白的,沒有一點溫暖的氣息。”

鄭凡說,“省電,顧不了太多。‘維也納森林’的會刊過幾天就要付印,到哪兒再能找出它與巴洛克和哥特式風格的蛛絲螞跡來,你先睡吧,我得熬過這個無中生有牽強附會的晚上。”

韋麗從身後摟住鄭凡的脖子,“我不希望你過得太累。”

鄭凡扭過脖子,蜻蜓點水地在韋麗臉上親了一口,“年輕時累,是為了年老時不累。沒關係!”他指著牆上那幅彩色打印紙上的標語,“這可是你親自貼上去的。”

標語上寫著: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夏天的時候,小雯送給韋麗一張梁詠琪的大頭貼,大家都說她像梁詠琪,就在韋麗準備貼到牆上時,鄭凡從文件袋裏抽出了這幅標語,說,“把這個也貼上去,讓梁詠琪和你一起見證豬圈裏的奮鬥。”

韋麗故意將梁詠琪的大頭貼反著貼,梁詠琪的目光就背對著標語,鄭凡說貼反了,韋麗說,“讓這麼個的美女整天監視著你奮鬥,我估計到時候房子沒有,麵包也沒有。”

在一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悅悅打電話讓鄭凡去拿青廬山中秋野炊的照片,鄭凡說你將數碼底片發到我郵箱裏吧,悅悅說發過了,要拿的是我們合影的那張,洗印過塑出來了,很浪漫。

鄭凡自行車拐了一個彎,繞到了舒懷住的康達小區,敲開舒懷家門的時候,悅悅一個人在,鄭凡拿了照片就要走,悅悅從冰箱裏倒了一杯口樂走過來,“這麼著急走幹嗎,韋麗那麼粘人?”

鄭凡接過紙杯裏的口樂,坐到小客廳質量低劣的布藝沙發上,一口喝幹了,“手頭事太多,疲於奔命,不喝還真不知道自己渴得嗓子都冒煙了。舒懷呢?”

悅悅挨著鄭凡坐了下來,鄭凡從沒見過這個精明能幹美麗動人的女孩此刻一臉的憂鬱,“我要是知道他在哪兒,我就跟他拿證了。”

鄭凡很是詫異,詫異得無措手足,於是隻得將紙杯伸向悅悅,“可樂,再來一杯,行嗎?”。

悅悅起身給鄭凡又倒了一杯端過來,聲音裏滿是怨氣,“明明知道你要來的,可他就是不回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在學校下棋,就是在網吧打遊戲。有朝一日,我失蹤了,他都不會從棋盤上離開的。”

鄭凡安慰悅悅說,“舒懷有房子了,不需要像我們這樣玩命。”

悅悅歎了一口氣,“每月的薪水全都交了月供,吃的喝的都是我的血汗錢,他就是不願像你一樣出去兼職,早點把房貸還了。胸無大誌,鼠目寸光,不思進取,自甘墮落。”

鄭凡不願在背後講自己同學的壞話,更不會推波助瀾火上澆油。他站起身說,“韋麗今天是晚班,我還要回去做晚飯。改天我勸勸舒懷,讓他盡快地跟上你的節奏。”

悅悅將鄭凡送到門口,“他要是知道我在你麵前數落過他,又要生悶氣了,一個大男人,經常悶在屋裏自己懲罰自己,我都不知道怎麼會跟這種人走到了一起。”

鄭凡不想跟悅悅的情緒合作,出門前調侃了一句,“你是不是想證明舒懷的那句名言,賭來的愛情才是最可靠的。”

鄭凡騎車穿行在沒落的黃昏裏,他覺得悅悅太好強了,什麼都想跟人比較,什麼都想勝人一籌;而韋麗恰好相反,什麼都不願跟人比較,對鄭凡什麼要求都沒有,要是有的話,那就是每天下班回來能見著他,每天晚上在床上陪著她就行了。鄭凡覺得這兩個女人加起來除以二,是最恰當的分寸。

韋麗賣水果的母親是拎著一袋子有傷疤的水果來到廬陽的,既沒事先約定,也沒打電話,突然襲擊,韋麗在收銀台前見到母親時,並不感到驚訝,她笑嘻嘻地說,“媽,你先到超市裏轉轉,挑些貴一點東西,等我下班一起過去!給你女婿就帶這麼幾斤爛水果,太不拿我當回事了。”

這天韋麗是早白班,下午四點下班。

下班時,韋麗看了一眼母親在超市裏買的一包餅幹和一袋花生糖說,“把我們當小孩糊弄,是吧?”

母親風吹日曬的臉像一個顏色極不正宗的蘋果,母親說,“你要不是個懵懂的小孩子,就不會這麼糊裏糊塗地拿證了。”

韋麗在超市裏又買了兩盒“巧克力”給母親裝點門麵,“就算你給你女婿買的。”

母親攥著兩盒巧克力,“多大了,還吃這東西?兩小盒,三十多塊,一點都不精打細算過日子。”

鄭凡正在屋裏備課,晚上他要去給龍小定輔導功課,這個全科輔導老師,語文、數學、英語、政治、曆史一個不拉,雖說駕輕就熟,可備課量極大。丈母娘突然出現不是給他一個意外驚喜,而是一個意外的打擊,猝不及防的鄭凡不安地搓著雙手,城中村出租屋裏,他都不知道讓丈母娘坐在哪兒,他聽見自己喘息的聲音混亂不堪,那是心髒亂跳的氣息延伸。

韋麗母親看著這間床邊擺著煤爐和牆上貼著標語口號的房子,皺起本來就皺褶很多的眉頭,風吹日曬賣水果的臉上扭曲出失望的表情,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把煤爐放在屋裏,中毒了怎麼辦?去年臘月二十三,縣城西門張老四一家三口,沒一個活過來。”

鄭凡盡力平息著亂跳的心髒,聲音虛軟得像犯了罪一樣解釋著,“媽,我們屋裏窗子都留著一道縫呢,沒關嚴,門下麵也有縫。不會中毒的。”

鄭凡倒了一杯水遞給丈母娘,丈母娘接過溫吞水,放到開裂的小桌上,沒喝。她以賣水果討價還價的方式對鄭凡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女兒有工作,穿衣吃飯自己掙,但城市裏房子得你買,你是男人,不能讓我家女兒住這麼個垃圾站一樣的屋裏,我家女兒學曆沒你高,可好歹也是中專畢業,人長得模樣在這呢,嫁個有房有車的,不費吹灰之力。”

鄭凡聲音繼續軟弱地說著,“是,是,韋麗嫁給我吃虧了,受罪了!”他安慰丈母娘的最好方式就是承認自己不配。

丈母娘說,“知道就好。我這次來,代價也不小,一天水果攤少掙二三十塊,來回還得花六十多塊錢車費。我想問問小鄭,你打算讓我家女兒在這垃圾站裏住幾年呢,還是住幾十年?”

鄭凡隻說了兩個字,“三年!”

韋麗對兩個人複雜的表情和內心感受無動於衷,或者說不願意麵對這種討價還價的賣水果的對話方式,她以毫無設計的插入使母親與鄭凡說話的嚴肅性土崩瓦解,“我喜歡租房子住,想住哪兒,就住哪兒。年底我打算跟鄭凡去阿富汗轉轉。”母親愣愣地看著女兒,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母親喝了一口溫吞水,繼續教訓鄭凡,“韋麗小,不懂事;你是男人,你不能也跟著整天糊裏糊塗的,他被你哄著拿證了,生米做成熟飯了,你就這麼呆在屋裏沒心沒肺地睡大覺了。”

鄭凡像是被扇了一記耳光,臉上又燙又疼,他申辯著說,“韋麗跟我拿證,不是我哄她拿的。”

母親見鄭凡在這破屋裏捍衛自己,就毫不客氣垛下手中的茶缸,“不是你哄她的,她會瞞著我們跟你拿證?”

韋麗正在門口打電話約舒懷和悅悅晚上過來一起吃飯,聽屋裏聲音不對,她進來對母親說,“鄭凡是被我從大上海哄到廬陽來的,人家是正宗的研究生,大知識分子。”

母親駁斥說,“什麼大上海、大知識分子的,拿一小套房子給我看看!”

韋麗跟母親急了,“你是來看我們的,還是來跟我們吵架的呀!”

母親立即偃旗息鼓了,臉上扭曲著一種酸澀的表情,鄭凡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他能理解了韋麗母親的一片苦心,誰家的母親願意把女兒扔在這麼一個冬天蒼蠅比人活得更神氣的城中村裏,他湊在啞口無言的韋麗母親身邊說,“媽,我沒睡大覺,我一直在努力!”

晚上,鄭凡花了八十多塊錢,在城中村小飯店裏很奢侈地擺了一桌用地溝油燒成的雞鵝魚鴨,舒懷一下班就過來了,悅悅一開始不想過來,她晚上要見客戶,後來鄭凡給她打電話了,她才過來一起陪韋麗母親吃飯,這讓韋麗有些不高興,她覺得悅悅有些勢利,鄭凡是研究生,是端國家飯碗的公職人員,電話一打就答應了過來。可悅悅來了後很輕鬆地跟韋麗說,“你們兩個人都打了電話,我再不過來陪阿姨吃飯,那真是罪惡滔天了!”

悅悅這麼一說,韋麗的氣立即就消了,“不好意思,影響你談業務了。”

悅悅以她職業推銷員的表述,說著,“沒有什麼比阿姨從老家來廬陽看你們更重要的了,所以,我思前量後,還是把客戶打發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