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聽說舒懷和悅悅都買上房子了,韋麗母親旁敲側擊地暗示鄭凡,“這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真了不起,房子都買上了!”
舒懷和悅悅離開後,在城中村漏風的巷子裏,韋麗對母親說,“他們連證都沒拿,就住在一起,這根本就不像過日子的樣子!”
母親說,“有房子,日子就過得有樣子。”
韋麗說,“舒懷買房子的錢是他們父母拿的,不是他們掙的。媽,你有多少錢,給我們買房子吧!”
母親說,“我賣水果,一天掙不了三二十塊錢,不要說買廬陽的房子,縣裏的房子都買不起,哪有錢?”她扭過頭問鄭凡,“你家裏就不能拿一點錢出來,你是男的。”
鄭凡很尷尬,好在夜晚的黑暗淹沒了他尷尬的表情,韋麗替鄭凡解圍,“鄭凡爸媽在鄉下種地,連水果都沒有賣的,到哪兒掙錢去?”
韋麗母親不說話了,鄭凡聽到了她在黑暗中歎氣的聲音。
鄭凡將韋麗母親安排到了十八塊錢一晚的城中村小旅店,房間裏有兩個不保溫的熱水瓶和一台能收到五六個頻道的電視機,吃飽喝足的丈母娘觸景生情,在房間裏拉著鄭凡的手突然哭了起來,“小鄭呀,不是我刻薄,實在沒辦法呀,小麗他爸是個窩囊廢,你知道我這輩子受了多少苦呀,女人活一輩子,圖個什麼,嫁個頂事的男人,少受點罪就行了,你能理解嗎?”
鄭凡誠懇地說,“媽,我理解!”
韋麗咕咕嚕嚕猛喝了一氣水,“我不理解。小飯館的菜太鹹。”
鄭凡夾起文件袋站起身,“媽,您先歇著,我得去上輔導課了!”
在房間門口,韋麗母親似乎怕鄭凡一去不複返似的,很不放心地又問了一句,“小鄭,三年,你說的話算數?”
鄭凡點點頭,“算數!”
鄭凡蹬著二手自行車的聲音消失在巷子裏,韋麗母親問道,“小舒他爸開鞭炮廠給兒子買房子,小鄭他爸怎麼沒開廠子?”
第二天送走韋麗母親後,鄭凡對韋麗說,“看到了吧,三年,既是我的承諾,也是你媽下的最後通牒。這就是生活!”
心不在焉的韋麗不假思索地就地反擊,“你跟我結婚,又不是跟我媽結婚,你管那麼多幹嘛?我警告我媽了,下次再一見麵就談房子,我就不要她來了。”
鄭凡不想跟韋麗糾纏這個問題,他從側麵解釋,“如果你是母親,你會願意你女兒在豬圈裏享受所謂的偉大的愛情嗎,如果你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你會旗幟鮮明地向親朋好友宣布,我們浪漫的婚姻深深紮根於四處漏風的豬圈裏。隻想要一個自己的窩,無論說到哪兒,都不過分。”
韋麗不吱聲了。過了好一會,她終於說出了最真實的內心,“我當然也想有自己的房子,可我們在網上打賭的時候,沒說過房子,我要是跟你提房子,甚至逼你買房子,我就是不講信用。再說了,我覺得,人都有了,房子真的算不了什麼!”
鄭凡沒說話,他把韋麗摟到懷裏,目光盯著牆上的標語。
這一年廬陽的冬天提前到達,幾次寒潮前赴後繼地削過城市的上空,氣溫驟降十二度,醫院裏呼吸道疾病的患者與日俱增,過道裏都坐滿了手抓著吊瓶的病人,他們臉色蒼白地在接受吊瓶的拯救。
就在這樣一個許多人嚴重傷風感冒的中午時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辦公室裏溫暖如春,趙恒拍著鄭凡的肩,相當激動,他有點不厚道地恭維著鄭凡,“說老實話,我公司裏這幫小弟兄,給你拎草鞋都不配,實在是拿不下來,所以必須得請你這個大手筆出山。”
鄭凡是來簽傳記合同的。盡管他為這次合作經曆了從秋到冬兩個季節的心理掙紮,但他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兩萬塊錢意味著年底的時候他離自己捧給丈母娘的諾言又近了一步,這種深刻的誘惑使他無法拒絕一個改邪歸正的企業家走進他的稿紙,對於受過良好教育的鄭凡來說,他可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無數個相同的個案來證明這次寫作並非“見利忘義”,心理上的問題解決後,簽合同的心情就異常迫切,“趙總,簽了合同再吃飯!”
趙恒說,“這是一個三方合同,企業家錢不到位,我就不能跟你簽。人已經在路上了,算上堵車的話,一個半小時足夠了。我們到凱旋去等!”
凱旋酒樓的包廂裏有一種經年不息的酒味,在摻雜了香水的味道後,裏麵壓抑著渾濁而難堪的氣息。趙恒說這個酒樓最大的問題就是窗子都是密封的,鄭凡說密封的空間裏適合密謀。隻是這場密謀還沒開始的時候,出岔子了。
鄭凡和趙恒邊喝茶,邊等傳主,鄭凡問,“老是糾纏人家曾經是強奸犯,馬上都見麵了,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
趙恒說,“南海浪濤老板,龍飛。”
鄭凡腦子裏突然血往上湧,眼前的燈光有些暈眩,鄭凡穩定了一下情緒,說,“龍飛,我沒聽錯嗎?”
“沒錯!”
“趙總,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趙恒驚訝得張著嘴,一時難以合上,“你開什麼玩笑,人都進洞房了,還想悔婚,三皇五帝到於今,沒人這麼幹過!”
鄭凡隻得將亮出底牌,“這個人我認識,我給他兒子帶家教。我可以接受他強奸犯棄惡從善,但我不能容忍他的南海浪濤還有俄羅斯小姐,還說要請我去瀟灑瀟灑。鮮廉寡恥,斯文掃地。早知道是龍飛,不要說兩萬了,就是給我兩千萬,我也不幹。”
趙恒很奇怪地看著鄭凡,“你不會是從外星球來的吧?讓你寫他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服務社會、貢獻稅收的傳奇人生,不是讓你寫南海浪濤裏藏了多少俄羅斯小姐的。你不正在幫他兒子輔導功課嗎,這又怎麼解釋?”
鄭凡說,“我要把他兒子輔導成與他老子完全不一樣的人。”
這時趙恒的手機響了,龍飛說他已經到樓下了,趙恒說,“鄭兄,你不能涮我!”
龍飛跟鄭凡在包廂門口見麵的一刹那,他們並沒有太多的吃驚,龍飛握著鄭凡的手,“能把我兒子輔導得進步飛快,傳記一定會寫得輝煌燦爛。”
鄭凡握著龍飛強硬的手,說著,“龍總過獎了,我隻是候選人之一,趙總約我來談了一會,他覺得我不合適,我當老師還行,寫傳記才華不夠。我想把小定輔導上高中。”
龍飛有些困惑地看著兩人,走投無路的趙恒急中生智,“龍總,我跟鄭兄交換了一下意見,他覺得您是一位值得大書特書的企業家,寫不好既對不起傳主,也對不起曆史,加上他眼下手裏的活太多,一時應付不過來,所以我打算請一個作家來給你做傳。作家,那還了得,我保證找一個全市、全省聞名的作家!”
龍飛頭腦有些簡單,竟然很爽快地說,“作家當然更好了。小鄭老師,你集中精力把我兒子輔導上高中,我老婆講的獎金是算數的。書不寫沒關係,酒不喝不行。”他對站在門邊的服務員打了一個響指,“上酒!”
酒桌上的氣氛很好,一瓶白酒,一瓶幹紅,三個人掀了個底朝天,這個瞞天過海的悔約被酒精掩蓋得天衣無縫,酒桌上,趙恒討好地說龍總未來五年內定會成為廬陽服務業龍頭老大,龍飛毫不謙虛地呼應著,“你去調查一下,看看除了我之外,難道現在的廬陽還會有第二個老大!”
酒喝得暈了腦袋的鄭凡端起酒跟龍飛撞了一杯而不是碰了一杯,“龍總,錢再多,為富不仁不能算老大,見利忘義也不能算老大,對不對?”
龍飛跟鄭凡碰了一杯,“對,對,對,大上海來的知識分子,水平就是高。上次送給你牙刷、刮胡刀好用嗎?”
鄭凡手中僵著酒杯,臉上燃燒著酒精,“扔到垃圾桶裏去了!”
趙恒莫名其妙地望著他們,不知他們的葫蘆裏裝的什麼藥。
酒喝完分手前,龍飛跟趙恒一起去廁所方便,龍飛問趙恒,“我已經答應了你的報價,你怎麼給我找個預備隊員來,什麼意思嘛!”
同樣被酒精衝昏了頭腦的趙恒硬著舌頭摟著龍飛的肩說,“他說你的南海浴場有俄羅斯小姐。”
龍飛橫著眼盯著趙恒,“他看不起我?”
有所警醒的趙恒打著哈哈,“不是,是他水平不夠。”
這個時候,一個人坐在包廂裏的鄭凡聽到屋外的風聲潮水般地呼嘯著,他想象著陽光在風中全亂了,廣告牌上的謊言也跟著亂晃。
龍飛是喝了酒後駕著他的“豐田”霸王越野車走的,臨走前,鄭凡提醒龍飛說,“龍總,喝酒開車很危險的!”
龍飛發動車子,將腦袋伸出窗外,“我隻有喝了酒,喝了酒才能將車開得穩,我不喝酒,開車會出事故!”
“豐田”霸王像一頭發瘋的畜牲橫衝直撞而去。
趙恒摟著鄭凡的肩頭,硬著舌頭說,“看到了吧,喝了酒還敢開車,開了車還不在乎撞死人,這才叫牛!”
鄭凡問趙恒,“牛是不是畜牲?”
後來,龍飛的傳記由趙恒請了一個三流作家主筆,三流作家在南海浴場體驗了龍飛飛黃騰達和飛揚跋扈的全部曆史,並且在充分享受了俄羅斯小姐死去活來的特別服務後,用極不公正的筆為龍飛寫了一本十二萬字的傳記,趙恒為此付了三萬塊錢稿酬。一次,趙恒心理極不平衡地對鄭凡說,“你少掙了兩萬,我多花了一萬。兩敗俱傷。”
這一年年底的時候,鄭凡計劃中的五萬元積蓄成了一枕黃粱,元旦鍾聲在遙遠的教堂裏敲響的時候,鄭凡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年是怎麼過來的,記憶中除了中秋節去青廬山一次野炊,一年中的雙休日和節假日就沒完整地休息過一天,也許黃杉說的是對的,像他這樣玩命兼職隻能掙點零花錢,絕不可能改變他作為一個窮人的命運。拒絕了龍飛傳記的寫作和報酬,年底滿打滿算隻有三萬二千塊錢存款,揣著這麼一點錢的鄭凡是毫無自信的,他再也不敢叫韋麗陪他一起去看房,自己偷偷地去看了幾個樓盤後,沮喪的心情牢不可破,還沒到半年,五千以下的樓盤已經沒有了,鄭凡嫌貴,售樓小姐說,“你去百安居看看,那裏的房子好像比較便宜。”鄭凡說,“我就是從百安居過來的。”
鄭凡沮喪地走出一個個樓盤的時候,發現自己出來看房子完全是自己嘲弄自己,拚死拚活、省吃儉用一年攢下的錢隻夠買一間小廚房,要是在“維也納森林”勉強能買一個衛生間,他出來看房的全部意義竟然是他奮鬥一年後終於可以住在廚房或衛生間裏了。
沮喪的鄭凡想起韋麗心裏既寬慰又內疚,他想雖然自己單打獨鬥的城市掙紮充滿了艱辛,但老天賜給了他一個韋麗,跟著他吃著蜂窩煤爐煮熟的粗茶淡飯,無怨無悔,實在饞極了她會買一份鹵鴨、烤雞回來加餐,心疼錢的鄭凡說省點花吧,韋麗給他撬開一瓶啤酒塞到他手裏,指著牆上的標語,“靠省半隻烤鴨、一瓶啤酒,什麼都不會有的。”鄭凡吃喝著韋麗買來的酒肉,心裏很不安,所有的豪言壯語賭咒發誓在此刻是無法戰勝半隻烤鴨和一瓶啤酒的。這個冬天注定了他在韋麗麵前啞口無言。
也許是出於生米做成熟飯的無奈,也許是被鄭凡的賭咒發誓打動了,韋麗母親在痛定思痛了一個冬天後,終於接受了鄭凡,她來電話要女兒帶鄭凡一起回縣城過年,鄭凡說不能去,他對韋麗說你媽要是問起房子的事,我真是無地自容,韋麗說我媽沒提房子的事,鄭凡說你媽沒提是因為我還沒進你家門,你媽要當麵跟我提,我怎麼說,你總不至於大過年的幫你媽一起往我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吧。
韋麗說那我跟你一起回山裏過年,鄭凡說我都還沒對家裏人說過我們已經結過婚了,倉促地帶一個女孩子回去,山裏人會說長道短的,我爸媽是很傳統的鄉下人。
韋麗說,“那怎麼辦?”
鄭凡說,“各自回家,分開過年。這總比離婚好。”
韋麗說,“我怎麼覺得,這就像是離婚了一樣。”
韋麗回縣城過年前,鄭凡將趙恒送給他的兩瓶“廬陽老窖”酒、郝總送給他的一條“鱷魚”皮帶還有他自己花一百多塊錢買的兩個紅外線暖手爐托他帶回去,算是女婿給嶽父母拜年的禮物。
臨走那天,鄭凡把中秋節柳燕燕送給他的一張黃梅戲光盤塞到韋麗包裏,“黃梅戲經典唱段,你媽最喜歡的。”
韋麗問,“誰唱的?”
鄭凡說,“柳燕燕。”
韋麗將包裝精良的DVD光盤扔到床上,“不帶!”
鄭凡討好地說著,“不帶就不帶吧,不要生氣呀!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瀟灑而大度的女孩子。”
韋麗眼淚汪汪地說著,“別的女人送給你的禮物轉送給我,打死我也不要。”
鄭凡哄著韋麗說,“我錯了,還不行嗎?我現在就把它扔進垃圾桶裏去!”說著抓起光盤就往屋外走。
韋麗拉住鄭凡的胳膊,破涕為笑,“扔了不禮貌,你給舒懷送去,他爸在鄉下土窯裏造鞭炮,又危險,又寂寞。”
鄭凡說先送韋麗去長途汽車站,然後再去找舒懷。韋麗執意不肯,她扛著一大包年貨,獨自一人走了。
韋麗走後,鄭凡看著光盤封麵上的柳燕燕,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男人也許一輩子都讀不懂女人,尤其是身邊的女人。
趙恒攬下了市電力係統春節聯歡會的組織策劃業務,鄭凡作為聯歡會的總撰稿,一直耗到到年三十上午才爬上了回老家的公共汽車。
臘月二十九下午,在電力公司聯歡會現場,鄭凡遇到了柳燕燕,柳燕燕說,“我來唱堂會,你呢?”
鄭凡說,“我是策劃你們來唱堂會的。”
柳燕燕有些詫異地望著鄭凡,“你是政府養著的專家,跟我們不一樣,我們不唱堂會就沒飯吃。我一直以為,唯利是圖的事你永遠不會幹。”
鄭凡聽了這話,像是在酒桌上被潑了一臉的殘羹剩湯,眼睛都睜不開。整頓好心情後,鄭凡說,“等到你哪天看到我見利忘義了,你就當從沒認識過我這個人。唱一場堂會多少錢?”
柳燕燕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難堪,“一千二。”
鄭凡說,“我是問你拿多少?”
柳燕燕不是很願意地回答道,“漲了。六十。全團最高。”話音未落,柳燕燕突然又補充了一句,“送你的黃梅戲光盤,聽了嗎?我很在意你的評價。”
鄭凡敷衍著,“聽了,很好!”
柳燕燕有些懷疑地盯住鄭凡,“很好是怎麼個好?”
鄭凡說謊話底氣總是不足,語無倫次就在所難免了,“很好就是非常好!”
鑼鼓聲熱烈地響了起來,柳燕燕要登場了,鄭凡這時卻悄悄地退場了,下樓的時候,鑼鼓聲如同槍炮聲在他的身後窮追猛打。
出了電力公司大樓,外麵的天空飄起了雪花。
紛紛揚揚的雪花像是滿天的淚水,鄭凡想起了孟庭葦的一首歌《誰的眼淚在飛》:
滿天都是誰的眼淚在飛
哪一顆是我流過的淚
不要叫我相信
流星會帶來好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