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搖晃的天空(1 / 3)

春節過去,春天並沒有如期而至,廬陽被零度以下的氣溫凍結,然而人心和欲望是無法凍結的。正月十八是個陽光明亮的大冷天,維也納森林二期工程開工和郝總女秘書小櫻滾蛋同時進行。

鄭凡將這一期的會刊從印刷廠拉到開工典禮現場,然後指揮工作人員裝到禮品袋裏,禮品袋裏還有一個“鱷魚”錢包和一對不太值錢的鍍金情侶表,開工典禮一結束就發給每個來賓。這一期會刊去年底就策劃好了,會刊中虛擬的維也納二期美麗風景是鄭凡從國內外形形色色的歐式別墅圖片中扒來的,據郝總說即將建成的維也納森林二期比畫中的別墅還要漂亮,清一色的複式連排別墅區,中世紀歐式風格,安保的監控係統據說比上海的湯臣一品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專門為一小撮富豪們設計的。這個城市的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瞄一眼維也納森林二期的廣告和資料圖片就知道這不是自己涉足的地方,當然鄭凡也一樣,他在這個地方兼職如果沒有平常心就會自討沒趣、自找打擊、自取其辱,年後這些天,他都有些麻木了,他會在某個不經意間,突然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出來兼職。

開工典禮上午十一點十八分舉行,一個鋪著紅地毯的舞台已經搭好、舞台下麵是十數把捆紮著紅綢帶的鐵鍁圍繞著一個早就挖好的坑,一塊提前豎立在坑中的奠基碑石等待著來賓們在鑼鼓聲和鞭炮聲中用鐵鍁將其活埋。天空中飄著一個個彩色的氣球,氣球下麵吊著歐陸地產一個個自吹自擂的標語,諸如“不出國門半步,盡享歐陸風情”、“天下豪宅,唯我獨尊”之類,陸陸續續的來賓們無一例外地在往胸前戴著胸花,胸花下的紅絲帶在寒風中不規則地顫抖著。

鄭凡見會刊已經全都裝進了袋裏,準備回家,郝總跑過來拉著他的手說,“你跟我的司機小陸一起,把小櫻送到火車站去,現在就去。她要是想到開工典禮現場來鬧,你們給我往死裏打,出了人命我負責。”

鄭凡蒙了,他是來做刊物的,不是來當打手的,他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郝總,我沒打過人。”

郝總說當然不是叫你去打人的,主要是讓你勸勸小櫻不要來鬧事,她比較尊重你,“我還是夠仁義的,不信你去問她,犯下了滔天罪行,我還給了她五萬塊錢。”

在去小櫻宿舍的路上,郝總司機小陸告訴鄭凡說,小櫻偷了郝總房間裏的一尊從印度請回來的金佛,價值一百多萬,郝總請警方偵破了此案後不僅沒把小櫻送進牢裏,還保釋她出來送她五萬塊錢讓她回湖南老家,“可小櫻不滿足,非要五十萬,郝總不給,她就要來開工典禮上鬧事。到哪兒能遇到郝總這麼仁義的老板。”小陸忿忿不平地數落著小櫻。

鄭凡說,“她憑什麼跟郝總要五十萬?”

“憑她的內衣掛在郝總房間的壁櫥裏。”司機小陸別有用心地盯了鄭凡一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

鄭凡和小陸接上小櫻的時候,小櫻拖著一個塑料行李箱正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她不僅沒有去開工典禮現場鬧事的意思,而且對離開這是非之地表現得異常迫切。小櫻對鄭凡的到來很意外,“沒想到你能來送我,真是太謝謝你了!”

鄭凡說,“聽說你要走了,搭順便車就來了。”

小櫻從手機裏摳下電話卡,塞到鄭凡手裏,“送給你做一個紀念,裏麵還有二十多塊錢話費沒用完。”

鄭凡猶豫著,“你還是帶回湖南老家用吧。”

小櫻說,“我不想留下廬陽的任何痕跡,小陸,你告訴姓郝的,是他欠我的,不是我欠他的。”

鄭凡攥緊小櫻塞到手裏電話卡,說了聲,“謝謝!”

在火車站分手的那一刻,小櫻告訴鄭凡,“他答應給送我一套房子,說好了兩年內兌現,可三年了連個影都沒有。”

鄭凡沒說什麼,他跟小櫻握了一下手道別,他感覺到小櫻的手冰涼,像死人的手。

回來的路上,鄭凡說出了這種感覺,司機小陸說,“這種女人就是活著的死人,她的手當然跟死人的手一樣冰涼。”

隱隱約約聽到了鞭炮聲鑼鼓聲,維也納森林二期開工典禮似乎已經開始了,鄭凡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時針指著十一點十八分。

新年房地產商有新動作,政府各項工作也出台了許多新舉措,好像不出點新招,這個新年就等於沒過。政府的新舉措一出,藝研所首當其衝地緊張了起來。

所長郭之遠本來就很少的頭發新年後似乎更少了,他已經跟所裏的員工提醒過好幾次了,市裏正在抓效能建設,效能督查組最近經常拎著攝像機到市直各單位暗訪,遇到辦公室玩電腦遊戲、上網炒股、嗑瓜子、聊天和無故不來上班的,逮到最輕的是通報批評和做檢查,重則行政記過處分、降職、撤職、待崗,“做和尚就得撞鍾,這段日子,每天尤其是上午一定要到辦公室來,你們外邊的活暫時放一放,等這陣風過去了再說。”

鄭凡的研究課題早就獲得通過,書稿題綱得到了所長郭之遠的高度評價,而且還獲得了市裏的“文化出版基金扶持項目”的立項,然而這並不意味著鄭凡在市裏狠抓機關效能建設的時候就可以享受特殊化。懂得感恩的鄭凡這麼多年來,除了最聽黨的話之外,就是最聽所長郭之遠的話,所長在所裏打招呼後的一個多月裏,鄭凡每天一大早跟韋麗一起出門上班,早上七點半就到辦公室了,掃地抹桌子燒開水,等到同事們八點上班,辦公室裏已是幹淨整潔、暖意融融,陽光從老式木格玻璃窗外照進來,落在磨損嚴重的木地板上,大家每人泡一杯熱茶,圍坐在取暖燒水的煤爐前表揚鄭凡完全可以評上全市勞模。

在應付市效能建設督查組檢查這段日子,辦公室等到人全湊齊了,像鳳凰衛視的一檔節目《時事開講》一樣,大家不負責任地談天說地、談古論今,從秦始皇焚書坑儒究竟殺了多少知識分子,到美國總統到夏威夷休假為什麼牽著狗抱著薩克斯一點都不注意領導幹部的形象,觀點五花八門,論證眾說紛紜。隻有在說到藝研所工作性質時,意見高度一致,政府職能部門的工作每天都必須要麵對社會和公眾,所以一步不能離開辦公室,不在辦公室就是失職,而藝研所不是政府職能部門,是科研機構,麵對的是自己的研究課題,必須獨立思考獨立工作,藝研所不可能也不必要提供每個人一間辦公室,在家裏搞研究理所當然,如果大家每天像趕集似地跑到辦公室裏來上所謂的班,反而是失職。所以市裏搞效能檢查是典型的形式主義和教條主義。高校裏沒有一個教授是在教研室裏搞科研的。

所長郭之遠對大家說,所裏兼職的太多,已經有人反映上去了。老肖說隻要把科研任務完成了,業餘時間節假日兼一點職無可非議,再說了,這不都是窮造成的,誰不想下班打牌、下棋、聊天喝酒呢,“你看,電力、電信、石油、石化、移動這些部門,有誰出門兼過一天職的?鄭凡沒有哪個雙休日、節假日不在外兼職,可還是沒用,還不知牛年馬月才能買上房子,沒房子到哪兒去找老婆?”

一開始鄭凡接到趙恒電話的時候態度很堅決,“眼下市裏正在抓效能建設,查得很緊,這活我肯定不能接。”

趙恒說,“你一個多月沒幫我們幹事,我從來也沒打攪過你,我理解你‘端人家碗受人家管’的無奈。這個活不接也不要緊,晚上過來喝兩盅,這總是可以的吧。”

鄭凡想當麵跟趙恒說清楚,消除一下誤會,所以下班後就去了。

喝酒的時候除了趙恒,還有一個叫曹誠的人在場。兩杯酒下肚,鄭凡的防線被酒精突破了。

廬陽少林武校校長曹誠在培養了成千上萬的武術運動員、健身教練、保安、江湖打手後,身家過億,於是他想起了修曹氏宗譜,修譜的主要任務就是把他修成魏武帝曹操的後人,趙恒給鄭凡敬了滿滿一大杯酒,“一千二百塊,怎麼樣?這個活一般人做不了,不要說我們公司了,就是整個廬陽市,沒人能拿下,蔣委員長家的家譜是找戴季陶修的,曹校長的家譜非你鄭凡莫屬。”喝暈了頭,被戴了高帽的鄭凡忘乎所以地一口就答應了下來。一個星期後,曹校長在看了鄭凡做的“東臨碣石,魏武揮鞭,縱橫經緯,天下一統”的《曹氏家譜》序言後,嘴上一圈胡子興奮得亂顫一氣,他當即拉著鄭凡去曹操老家亳州去尋根,並要補充材料以證明他是曹孟德的第六十八代孫,鄭凡從曹誠校長那裏看到了一份民國年間流傳下來手抄的“曹氏宗譜略考”,裏麵提及曹氏東晉時由山東遷徙到廬陽,與安徽亳州曹操並無確鑿聯係,他有些為難,“隻有尊重事實,才能無愧列祖列宗。從這本宗譜看,你們不是亳州的曹氏後代。”曹校長對鄭凡說,安徽河南山東的曹氏都是曹操的後代,五百年是一家算什麼,我們兩千年前就是一家了,趙恒也說他們趙家是一千多年前從山西遷徙過來的,天下姓趙的是一家,沒什麼爭議的。鄭凡後來也想通了,宗族修譜如同房屋修葺,隻能越修越好,不能越修越爛,所以就跟著曹校長上路了。本來說好了,利用雙休日去亳州,星期天下午趕回來,不影響星期一早上上班,誰知星期天晚上車壞在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半路上,人折騰了一夜,星期一修好車趕回來已是中午十一點半了,鄭凡匆匆上樓的時候,跟市效能督查組拎著攝像機的人迎麵相撞,他知道這下完了。

一進辦公室的門,老肖就說,“你真不走運,又該輪到你倒黴了!”

鄭凡望著老肖和一屋子同事,人僵在中午僵硬的光線裏,目瞪口呆。

半路上車壞了,鄭凡想給所長打電話說一下,可手機沒信號;天亮後鄭凡跑到一處有信號的高坡上給所長打電話請假,可電話沒人接,事後才知道所長的手機壞了;等到所長手機修好了的時候,鄭凡手機沒電了;等到鄭凡用曹校長手機準備給所長打電話時,修好的車子已經進城了,他就沒打了,因為上午上不成班已成事實。鄭凡一直沒跟所長聯係上,所以這次出事像是命中注定了似地在劫難逃。他走進所長辦公室的時候,臉上滿是愧疚和悔恨,“郭老師,我對不起你!”

郭之遠捧著那把水跡斑駁的紫砂壺,咕嚕喝了一大口水,像是喝下一大口農藥,“對不起我沒事,對不起組織就闖下大禍了,懂嗎?”

鄭凡站在郭之遠所長的麵前,心裏怦怦亂跳著,“郭老師,會不會把我分流到雜技團去?”

三天後,市效能辦下文通報批評了市藝研所和藝研所的助理研究員鄭凡,根據市效能辦的處分決定,鄭凡寫了一份深刻的檢查,而且必須在藝研所效能建設學習會上進行了公開宣讀,在一個窗外陽光燦爛、鄭凡心情黑暗的上午,他深刻反省了自己的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給所裏帶來了名譽傷害,他說怎麼處分自己都行,隻希望郭老師和所裏的同事不受牽連,並希望郭老師和同事們能夠原諒他的過失,他保證不再犯同類錯誤,最後還用了一個早就過時了的祈使句,“請同事們看我今後的表現吧!”。

會後所長將他叫到辦公室,並遞給他一支劣質香煙,“市效能辦第二個處理決定是沒法執行了,扣除第一季度獎金,我們所從來就沒獎金。”

土頭灰臉的鄭凡被劣質煙嗆得半死,他脹紅著臉說,“所長,真對不起,我給所裏抹黑了!”

郭之遠說,“這話不用再說了。也怪我那天早上手機壞了。”

做過檢查的鄭凡變得膽小了,平時七點半到辦公室,處分後七點就到了,等到他燒好開水,打掃好衛生,樓道裏還是沒有上班的腳步聲,於是他就開始喝自己燒好的開水,然後看窗外院子裏青磚鋪就的小道上各色人等的各種走路姿勢,他發現有些人走路想一棵樹,有的人走路像一隻蝦,隔著玻璃看人,人像玻璃一樣生硬。鄭凡每天上午幾乎是寸步不離辦公室,《黃梅戲民間藝術的都市化流變》需要補充資料,上午本該去兩站路遠的市圖書館跑一趟查閱複印一批回來,可鄭凡怕一出門督查組又上門了,他像憋尿一樣忍住了出門的衝動,這是一種很難受的隱忍。其實他也知道出門查資料跟所長打個招呼就行了,但他就是不願出門,不願所長麵對著鏡頭為他作無錯辯護。冬天在鄭凡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漸漸遠去,等到春暖花開、郊外麥田裏麥子抽穗的時節,督查組再也沒來過了,所裏的其他同事都出去兼職幹私活了,鄭凡卻不敢,堅持每天到城市萬家燈火的時候才踩著紅樓腐朽的木質樓梯下班回家,他把兼職的活都留在晚上和雙休日來做,同事們都說鄭凡的表現比許多黨員都要好。好幾個月了,鄭凡每天起早貪黑地耗在辦公室裏,韋麗也有點奇怪,她問鄭凡,“你是不是要求進步,想入黨?”

一個窗外細雨霏霏的清晨,隻有所長和鄭凡提前到辦公室了,空蕩蕩的樓道裏,所長和鄭凡在上廁所的時候不期而遇,喝了許多水的所長和鄭凡在廁所裏邊撒尿邊說著知心話,所長說,“我想發展你入黨,所裏都快三年了都沒發展新黨員。”

鄭凡放水衝淨小便池,“謝謝郭老師關心,我受過處分,離黨員的標準相距太遠了,我不配。郭老師,這段日子,我常常覺得自己活得很齷齪,很下賤,有時候半夜裏驚醒,發現縮在被窩裏的我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

所長拍了拍鄭凡有些僵硬的肩,“也難怪,現在的文化傳播公司,基本上都不傳播文化。”

韋麗一直不知道鄭凡被市直機關通報批評和在單位做過公開檢查,一個月後一天黃昏,下班後的韋麗走到一個賣吊爐烤鴨的鋪子前,聞到烤鴨的香味,她記起有一段日子沒吃葷了,於是停下腳步買了半隻烤鴨,城中村路邊烤鴨店不可能過度重視衛生,店老板在蒼蠅亂飛的屋裏順手抓起幾張廢紙包起烤鴨遞了過來,剛出爐的烤鴨太燙,韋麗用手掌輾轉烤鴨的過程中看到有一張廢紙是市效能辦的公文,題頭是鮮紅的宋體字“通報批評”,下麵一串批評名單中鄭凡排在比較突出的第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