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搖晃的天空(2 / 3)

韋麗回來後有些生氣,她把那張沾滿了鴨油的廢紙伸到鄭凡的鼻子前,“你受了處分,怎麼能不告訴我?”

鄭凡聞到了烤鴨油的香味,他平靜地說,“告訴你,等於讓你也受一次處分!”

辦公室適合群體辦公,但並不適合個體搞研究,這段日子,所裏同事從市裏得到了準確情報,拎著攝像機督查各單位坐班的工作暫告一段落,效能辦再也不會下來檢查了,效能辦督查員們也對這種走過場的形式厭煩了,一個督查人員居然督查到了自己的老公在市地震局辦公室裏玩網上鬥地主的遊戲,廬陽好幾百年都沒發生過三級以上的地震,就算要發生大震,再怎麼鑽研地震業務,還是無法預測預報,全世界都束手無策,廬陽地震局當然無奈,既然沒事幹,他們理所當然地在網上鬥地主或偷菜。

藝研所同事都回家裏寫書做論文了,接私活也就心照不宣了,一切又恢複了老樣子,然而天天耗在辦公室裏的農民兒子鄭凡卻靠想象來安慰自己,辦公室裏沒人,就他一個上班,相當於單獨為他設了一個辦公室,待遇跟所長差不多了,一個人的辦公室不僅寬敞,還有免費的茶水,比城中村好多了,他查資料,準備書稿,忙得不亦樂乎。隻是這種獨享清淨的好日子還沒多久,問題來了,他剛翻開資料,收舊報紙的來了,說高價收購;還沒寫幾行字,電話響了,問要不要炒股軟件;還有上門推銷化妝品和酒店協議號、歌星演唱會聯票的,一個高檔會所居然到辦公室來推銷小姐,說會所裏小姐溫柔漂亮且安全可靠絕對保密。

被攪得頭昏腦脹的鄭凡找到所長,“郭老師,辦公室做研究幹擾太大。”

所長郭之遠說,“你也回去做吧,什麼時候上麵要來檢查,我再打電話通知你。”

鄭凡不無擔憂地說,“郭老師,你一定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郭之遠見鄭凡對坐班的事過於處心積慮,就岔開話題,“女朋友還沒找到呀,西嶽縣黃梅戲劇團的蔡琳琳很不錯,人好戲也好,就是沒戲演,待崗在家,給你牽牽線?”

鄭凡沒回過神來,倉促應付說,“謝謝郭老師,我不打算找演員做朋友。”

郭之遠說不要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蔡琳琳跟柳燕燕不一樣,隻要你答應,她可能連房子都不要就會嫁過來,鄭凡說嫁過來日子怎麼過,我養不起呀!不鹹不淡的討論最終不了了之。

鄭凡自上次被通報批評後,江淮文化傳播公司的活全都被推掉了,鄭凡心裏急,但沒有辦法,他覺得自己買房子的夢想正在一點一點地碎裂,好在郭之遠所長終於讓他回城中村做研究了,這才沒讓鄭凡的心死透。趙恒對鄭凡以坐班抓得緊而不接公司的活產生了嚴重誤解,一段日子過後,趙恒沉不住氣了,他在電話裏對鄭凡說,“報酬可以商量,以後我接下的活交給你做,三七分成,你七我三,怎麼樣?”鄭凡知道以前的活趙恒都是以倒三七轉包給他的,趙恒拿大頭,自己拿零頭。鄭凡麵對這種開價,就覺得趙恒還不是一個良心完全被狗吃了的饕餮之徒,於是就答應適當接一些。然而趙恒的活大多是健身館開業、寵物醫院開張、新藥隆重上市、購物中心商品促銷、保健品宣傳之類的傳單和小廣告,雖品位不高,但比家教掙錢容易,提價後,一次能掙上兩百多塊錢報酬。

可眼下鄭凡的全部精力卻隻能用在輔導龍小定中考上,中考在即,輔導已進入衝刺階段。一個晚霞鋪滿了院子的傍晚,鄭凡推門進屋後的表情很誇張,“韋麗,小定這次考了全年級第二十八名,而不是全班二十八名。”

剛下班回來的韋麗正在捅蜂窩煤爐,她滿臉煤灰地看著鄭凡,“你是為小定進步高興,還是為即將掙到高額獎金激動?”

鄭凡坦率地說,“兼而有之。”

其實還有一點沒說出來,那就是鄭凡拒絕了為龍飛寫傳後,總覺得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所以他想用小定的進步來稀釋自己內心裏的歉疚,有一段日子,鄭凡時常會冒出些後悔,政府都承認龍飛是好人了,自己何必將其打入另冊,自己對龍飛一意孤行的道德判決有什麼意義,放棄兩萬塊錢報酬不僅沒有贏得趙恒的尊重,反而遭到了趙恒的抱怨。

有些話鄭凡不願對韋麗說,也不敢對韋麗說,他怕韋麗說他是一個利欲熏心的人,這話比要錢不要命的評價更具殺傷力,他覺得現在沒人能打倒他,可隻要韋麗輕輕一動手指頭,他就會粉身碎骨,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為韋麗活著的,他是被韋麗定義和命名的,這一美麗而溫暖的糾結是任何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可鄭凡不能明白地說給韋麗聽,一說,韋麗的第一反應就是那句老生常談,“沒有我,你不會活這麼累!”

鄭凡放棄的兩萬塊錢傳記報酬在趙恒那裏兼職兩年都掙不到手,這筆兩萬塊巨款直接關係到他買房交首付的日期,也關係到他在韋麗母親麵前的承諾能不能準時兌現。當龍小定考到全年級第二十八名後,雄心變成野心的鄭凡將輔導目標鎖定在小定考上重點高中上。這一目標在鄭凡心裏最直接的意義是把損失了的兩萬塊錢在同一個人身上掙回來。

韋麗問,“江淮文化公司的活不接了?”

鄭凡說,“接,還得接!”

韋麗說,“你要錢不要命了?”

鄭凡不會跟韋麗深入討論下去,他對正在淘米熬稀飯的韋麗說,“我去巷口給你買蔥油餅。要不要帶辣椒醬的?”

趙恒在電話裏說有個五一節要散發的廣告傳單務必請鄭凡出手,“我說話算數,你七我三,就這麼定了。趕緊過來拿資料!”

鄭凡在那個陽光很慵懶的午後騎車去了江淮文化傳播公司,一進門見到了悅悅,他愣住了,“怎麼是你?”

悅悅笑著反問一句,“怎麼不能是我?”

趙恒很好奇兩人認識,一邊將他們引到沙發上喝茶,一邊調侃道,“你們認識,下次該不會私下合作把我給甩了,悅悅小姐,我收費不高吧?”

悅悅說,“那得看鄭凡究竟得多少勞務費。”

悅悅的公司準備在五一期間將美國的深海魚油、維C粉、蒜精膠囊等保健品地毯式地在市場上轟炸一通,已升為營銷部副經理的悅悅說已經招募了二百多名窮困潦倒的在校大學生準備到小區、商場門前、重要交通路段散發傳單,當下廬陽傳單文案做得最好的就是江淮文化傳播公司,她說壓根沒想到是鄭凡在做,把一大堆相關資料交給鄭凡後,悅悅感慨著,“舒懷要是有你一半的努力,我就不會吃這麼多苦。”

鄭凡從來不喜歡別人背後說自己同學的壞話,於是跟了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無所有。”

悅悅看鄭凡的情緒很拒絕,就站起來告別,“不說了,三天後交稿行嗎?”

悅悅走後,趙恒對鄭凡說,“你們好像說起了一個叫什麼舒懷的,不對呀,悅悅跟維也納森林的郝總整天泡在一起,你在幫他們做會刊,沒見過悅悅?”

鄭凡毫不遲疑地迅速反駁趙恒,“你不許亂說,舒懷是我大學同學,悅悅是他的女朋友,他們住在一起都兩年多了。”

趙恒喜歡掙錢,對別人隱私興趣不大,所以就得過且過地說著,“也許是我看錯了。悅悅幫外國公司幹活,特苛,錯一個字要扣三百,你多用點心,叫他們一個標點符號的錯誤都揪不出來。”

鄭凡想起剛到廬陽第一天接風的那天晚上,悅悅聽說黃杉準備找富婆包養,當場掀翻了桌子,他覺得悅悅是一個好強而自尊的女孩子,誰都侵犯不了她,趙恒這麼說簡直就是無中生有的汙蔑。盡管鄭凡執拗地否定了趙恒的謠言,但他心裏還是像是被潑進了一盆辣椒油,火燒一樣刺痛,他沒說傳單的事,卻又多此一舉地說了一句,“不可能,你肯定看錯人了!”

趙恒一點都不生氣,他耐心地打擊著鄭凡的固執己見,“我說也許看錯了,你非要說我肯定看錯了,那我告訴你,我肯定沒看錯。悅悅跟我合作又不是一次,太熟了,還能看錯人?一次在‘江南春’酒樓,包廂裏就兩個人吃飯,進去的時候悅悅吊著郝總的胳膊,還有一次,夜裏十二點半,她跟郝總從聖路易斯私人會館出來的,他倆離我車窗不到兩米,我看得清清楚楚。”聖路易斯私人會館是廬陽專門給富人揮霍和享樂的地方,會員製服務,會費最低的是三十萬,最高三百萬。

鄭凡像是挨了當頭一悶棍,腦袋整個懵了,窗外的天空在搖晃中四分五裂。

黃昏時分,在回城中村的半路上,鄭凡從自行車跳下來,給舒懷打了一個電話,鄭凡問舒懷在哪兒,舒懷說在學校跟人下棋,鄭凡說你馬上回來,我到你家去,我想跟你聊聊天,舒懷說好,馬上就回。

有好幾個月沒見著舒懷了,當然舒懷也沒說要見他,窮弟兄之間的交往注定了蒼白而貧乏。交往需要時間,需要心情,需要票子,他們都缺少足夠的準備。鄭凡上樓的時候,天已經很暗了,敲門,家裏沒人,正躊躇,舒懷上來了,舒懷見麵就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現在見你比見中央領導都難,悅悅也一樣,經常深更半夜還在外麵追著客戶賣那些美國騙人的靈丹妙藥。”

鄭凡說公共走廊裏不是發牢騷的地方進屋說。

舒懷的屋裏擁擠而淩亂,舊報紙、空酒瓶、方便麵盒子扔得到處都是,一看就是很久沒有收拾過了。在客廳沙發上坐定,舒懷點了一支煙,將一瓶啤酒跺到鄭凡麵前,“來一瓶!”自己順手抓起一瓶,用牙咬開。

“我喝水!”鄭凡從包裏掏出塑料茶杯,“你打算什麼時候跟悅悅領證?”

舒懷猛灌了一大口啤酒,“快了,她說國慶節如果能抽出空來的話,我們就把婚事辦了,她還說結婚典禮上就用你那句名言:笑到最後的笑得最美。”

鄭凡旁敲側擊地說,“悅悅經常深更半夜才回來,我估計美國人也不會同意用這種方式推銷他們的產品。”

舒懷吐出嘴裏的煙霧,臉在煙霧後麵像一張撕碎的紙,“是呀,她的業績做上去了,這屋裏的生活質量降下來了。我的工資還房貸,她的工資用來生活,可還是不滿足,我都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好像要是不把全廬陽的女人都比下去,她就活不下去!”

鄭凡正準備開導舒懷與悅悅好好溝通溝通,悅悅回來了。見鄭凡在,悅悅很驚訝,一邊換鞋一邊說,“怎麼今天舍得抽時間來看看你的難兄難弟了?”轉臉目光盯著舒懷,“舒懷你跟鄭凡多聊聊,就不會這麼頹廢了。”

舒懷將空酒瓶摜在茶幾上,“我正常上班,忠於職守,拿一份穩定的收入,不出去玩命掙錢,不到處坑蒙拐騙,這就是頹廢,誰給了你頹廢的定義權?”

悅悅指著鄭凡,“人家沒日沒夜地為家庭奔波,你整天不是下棋,就是上網,回到家,叼根香煙,抓一瓶啤酒,沒有一點壓力,沒有一點責任,這不是頹廢又是什麼?”

舒懷悶著頭不吱聲了,他又抓起了一瓶啤酒,用牙咬開,咕咕嘟嘟喝了一氣。

悅悅“宜將剩勇追窮寇”地給舒懷連續打擊,“你最好把手中的啤酒瓶放下來,你掙的收入還不足以讓你隨意揮霍,哪怕是一瓶啤酒。”

舒懷將啤酒瓶輕輕地跺在茶幾上,啤酒瓶與玻璃茶幾發出了硬碰硬的悶響,他軟弱無力地反擊了一句,“我要不是還房貸,啤酒還能喝不起。”

鄭凡從劣質布藝沙發裏站起來,臉上有些掛不住,“你們是不是聯手用這種方式下逐客令?”

舒懷和悅悅見鄭凡表情不對,都不吱聲了。

過了一會,悅悅從包裏摸出兩塊口香糖,遞給鄭凡一塊,“對不起,最近天氣熱,我情緒不太好。”她將另一塊口香糖塞到舒懷的手裏,安慰著說,“別生氣了,其實你要不是出類拔萃之輩,我哪會栽進你的情網呢,是吧?”

舒懷接過口香糖,手上的動作雖然比較僵硬,但內心裏的怨懟已經開始鬆動。

鄭凡說,“好,從現在起,你們誰也不許埋怨誰,我們一起出去吃飯,馬上我叫韋麗過來!由我買單。”

舒懷和悅悅都答應了,悅悅還深明大義地說,“到我們這來,哪能讓你買單,我們買。”悅悅是個很性情的人,脾氣過去後,說話時時不忘帶上舒懷,她不停地強調著“我們”,而不是“我”。

正在下班路上的韋麗接了鄭凡的信息,很是興奮,她立即回了過來,“太好了,你終於慷慨一回了!”

在去樓下小餐館吃飯的路上,悅悅的手機響了,悅悅掏出一百塊錢交給舒懷,“你帶鄭凡韋麗去吃飯,我有個客戶,急等著談一筆合同,”轉臉又對鄭凡說,“對不起,我先走一步了!”

還沒等鄭凡表示異議,悅悅已經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望著悅悅匆忙地上了出租車,那種爭分奪秒的表情和姿勢讓鄭凡的心懸了起來,什麼業務非要等到吃晚飯這節骨眼的時間談,如果非得今晚談,吃過晚飯去談不行嗎,鄭凡的想象如亂石穿空。

舒懷也許是司空見慣也許是麻木不仁了,麵對悅悅這一怪異的突然缺席,他無事一樣地說,“走,我們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