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停下腳步,“算了,本來我想利用吃飯的良好氛圍,再跟你們倆交換一些看法。我已發過信息,叫韋麗回去了。省點錢吧!”
鄭凡騎著車離開了,舒懷被扔在身後的黑暗中,像是被扔在黑暗中的一個無聲無息的空酒瓶。三環以外的廬陽差不多就是農村,寥落的燈火黯淡且鬼鬼祟祟。
鄭凡回來後說了今天的所見所聞,並流露出了自己的擔心,“舒懷本來就活得很壓抑,要是悅悅真的出了什麼事,他扛不起。”
鄭凡讓韋麗找一個休息日跟悅悅談談心,韋麗說,“這幾個月來約過悅悅好幾次,我想讓她陪我去逛時代廣場,然後再請她吃肯德基,她總是說沒空,好像不太想見我,她說我是一個烏托邦女孩。”
鄭凡說,“現在的人太實際了,缺的就是烏托邦,烏托邦多好,活在想象和虛構的世界裏,”鄭凡抬起頭望著屋頂與牆角轉折處的蜘蛛網,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悅悅又有什麼錯,她就像栽進網裏的那隻蟲子,我跟她還不是一樣。”
韋麗捏住鄭凡的鼻子,“不許亂說!強奸犯的傳記沒寫,上次還推掉了一個修複處女膜的假廣告文案,你跟悅悅怎麼會一樣呢,你是憑勞動吃飯的知識分子。”
鄭凡一直在回避著某種猝不及防的尷尬和無奈,而這種回避和努力往往使尷尬和無奈加速抵達,初夏的一個黃昏,上早班提前回到城中村的韋麗在煤爐上燒了一條魚,在電飯鍋裏蒸了一碗香腸,拆開一袋花生米,又擺上一瓶啤酒,她在等鄭凡回來吃晚飯,這種烏托邦式大張旗鼓的晚餐在他們的生活中並不常見,他們通常都是隨便在城中村買一點方便的饅頭、醬菜、鹵菜,熬一鍋稀飯,得過且過地糊日子。
韋麗是在準備撬啤酒瓶的時候接到趙恒電話的,他說鄭凡被工商局稽查大隊抓走了。
是趙恒帶著稽查大隊在藝研所紅樓將鄭凡抓走的。所長郭之遠當時很生氣,跟稽查隊的人嚴正交涉,稽查隊的大蓋帽說,鄭凡撰寫的“古秘方心康寧”廣告傳單嚴重失實,那個古秘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假藥,在廬陽推出後,吃死了兩個老年患者,死者家屬在賣假藥的大藥房裏設了兩個規模宏大的靈堂,每天引來成千上萬窮極無聊的看客圍觀。造假藥和賣假藥的已經被批捕,負責宣傳的報紙、電台、電視台、文化公司一個都別想跑,有了各級領導殺氣騰騰的批示,CCTV《新聞調查》也扛著攝像機來了,事情一夜之間就鬧大了。
藝研所所長郭之遠軟了口氣向大蓋帽求情,並企圖讓鄭凡躲過一劫,“我們藝研所裏都是知識分子,社會上的坑蒙拐騙的事看不清,摸不透,上當受騙了,還請多多包涵!”
這種無濟於事的辯解當然是蒼白的,大蓋帽毫不留情麵地反駁說,“現在很多坑蒙拐騙的事,就是你們這些讀過書的知識分子幹的,文盲能把假廣告編出來嗎?”
口若懸河的郭之遠一下子就啞火了。
麵對前來拘押自己的稽查大蓋帽,鄭凡沒有絲毫的意外和反抗,他早就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一天肯定會到來,隻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自己也不相信他所杜撰的那些街頭散發的傳單廣告的文案究竟有幾分可靠幾分誠實,因為杜撰得太多了,慢慢地,他就由一開始的抵觸抗拒到如今的應用自如麻木不仁了,這就像一個淪落風塵的女子在經曆了第一次掙紮之後而變得從容不迫。鄭凡很平靜地跟著大蓋帽們下樓了,他並沒有被銬上手銬,而是被兩個大蓋帽裹挾著塞進稽查車裏的。
韋麗在電話裏大罵趙恒,“你這個叛徒!害了鄭凡,還帶人去抓,流氓無賴!”韋麗罵著罵著哭了起來。
趙恒在電話裏安慰著韋麗,“我被審了一夜,也夠慘的了!沒辦法,不得不交出鄭凡。是禍躲不過,是福推不掉,你不用怕!素材是廠家提供的,一切手續都是齊全的,我跟鄭凡都是受害者。”他回避著帶稽查隊去抓鄭凡的事,盡可能往輕裏說,“是被帶走的,不是被抓走的。”
鄭凡也被審了一夜,但並沒有審出什麼實質性的內容來,不過,審訊中有幾段對白倒是很經典。
工商局稽查者:你胡編亂造的假宣傳廣告鬧出了人命,知道嗎?
鄭凡:廠方提供的文字資料、藥品批準文號都是符合規定的,營業執照、廣告經營許可證是你們發放的,如果我是胡編亂造的話,那麼有一半以上是得到你們工商部門支持的。
工商稽查者:你知不知道那些批文證照都是假的?
鄭凡:批文證照是不是假的,應該由你們工商部門把關。這話由我來問你們才是。
工商稽查者:你不編假廣告,老百姓就不會買。
鄭凡:如果你們工商不讓假藥出現在廬陽市場上的話,假廣告傳單塞到每家床頭枕邊也沒用。
工商稽查隊主要是想了解鄭凡是否跟假藥廠共同策劃了這一傳單內容,如果是的話,那就是謀財害命的同黨,然而一夜審訊,工商執法稽查隊很沮喪,不僅沒有審出成效,還被鄭凡反咬了好幾口,得知鄭凡是藝研所黃梅戲研究專家,也知道他賣文字掙點小錢貼補文人窮酸的日常生活,工商稽查也不打算作深度糾纏,放人前工商稽查按慣例都要強詞奪理地將被審訊者教訓一通,“你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堂堂的知識分子,做什麼不能做,非要幫著這種草台班子公司幹違法亂紀的事,不是什麼錢都要掙的,也不是什麼錢都能掙的。”
鄭凡垂著頭,不是低頭認罪,而是瞌睡極了,眼睛都睜不開了。
第二天一早走出審訊室時,天已大亮,他覺得自己斯文掃地,臉麵丟盡,他不敢抬頭看頭頂上的陽光。
鄭凡放回來了,人像是被剝去了一圈,嘴上的胡子也在一夜間瘋長,整個人像是一個從戰場上死裏逃生的戰俘,他一進屋對韋麗說了一句,“我困。”直挺挺地倒在床上睡著了。
韋麗跑到外麵給藝研所打電話請假,她在電話裏對所長說,“無罪釋放,一場誤會,正在睡覺呢。”
所長說當然無罪,連過錯都沒有,所長突然問,“你是鄭凡什麼人?”
韋麗說,“我是他愛人。”
所長聽到這句話比聽到鄭凡被抓還要震驚,“他連對象都沒有,還冒出了個愛人,見鬼了!”
韋麗突然發覺自己說漏嘴了,她慌忙掛了電話。
一直到晚上韋麗熬好了稀飯,鄭才醒來,韋麗緊張地抓住鄭凡的手,“對不起,我又把你出賣了!”
躺在床上的鄭凡聽說原委後,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所長知道了也好,從今往後,你堂堂正正地做我老婆!”
鄭凡放出來的當天,處罰決定就下來了,趙恒的江淮文化傳播公司涉嫌策劃虛假廣告被重罰一萬八千塊,鄭凡雖無主觀故意,客觀上卻是假廣告出籠的重要推手,給予嚴重警告。鄭凡雖沒損失錢財,但損失了內心裏的尊嚴,為了一點蠅頭小利,他被活活審查教訓了一夜,那一夜,他雖頑強抵抗,心裏卻是恨不得遁地而逃,望著那些嘴裏經常冒出錯別字的審查者,鄭凡的忍受成為另一種折磨。
得知處罰決定的鄭凡大病了一場,先是發高燒,然後昏昏糊糊地睡了一個星期,時好時壞,城中村非法小診所的江湖遊醫給他吊了十天的水,鄭凡才從床上坐起來,他臉色蒼白地望著守在床前的韋麗,聲音和手指也是蒼白的,“韋麗,都快兩年了,房子一點眉目都沒有,我無能,我是騙子!”
韋麗將鄭凡平躺到床上,然後捋著鄭凡混亂的頭發,“好好休養,不要跟我說房子。你今天買房子,我明天就去學悅悅。”
鄭凡像是在說著臨終遺言一樣聲音孱弱,“我不貪婪,我隻想給你一個窩,我不過分。”
韋麗沉默了。
這次大病,鄭凡在非法行醫的城中村診所,花掉了二百六十多塊,很是心疼,最後結賬時,那位鑲著拷瓷牙的江湖遊醫看著掏錢動作很不利索的鄭凡說,“你要是到大醫院去看,不花個千兒八百的,別想走出醫院的大門。”
鄭凡雖然病好了,可沒有力氣,也沒有胃口,所以趙恒來請他去喝酒壓驚,他沒去,最主要的是韋麗不同意他去,退了高燒的鄭凡一個人在屋裏安靜地養病,他的腦子裏已經沒有了掙錢的念頭,他發覺那不是掙錢,而是掙通往地獄的門票。
悅悅來看望鄭凡的時候韋麗已經上班去了,時間是下午兩點半。悅悅給鄭凡帶來了兩瓶維C粉,她說是從自己公司買的,“增強免疫力,補充體力,美國的體育明星、影視明星出門可以不帶情人,但一定得帶維C粉。”
一句話把病懨懨的鄭凡逗樂了,“難怪人們常說推銷員的能力不是把死的說成活的,而是把活的說成死的,情人不如維C粉就是最好的例證。”
悅悅一身墨綠色長裙勾勒出線條清晰的身段,她的眼睛裏既有女人的精幹又有女人的嫵媚,內涵無限豐富,一般說來,成熟的男人不喜歡單純幼稚的女人,因為跟單純幼稚的女人在一起,缺少了駕馭的成就感和征服的快感,所以在成功男人的異性檔案中是熟女當道、小女生走開的記錄。比如韋麗,簡單透明得像一瓶礦泉水,說話做事沒遮沒攔,你跟她在一起可以輕鬆得不用考慮明天的早餐在哪裏,可明天你還活著,能不考慮早餐嗎?
鄭凡準備起來給悅悅倒水喝,坐在床邊那張腿腳搖晃的椅子上的悅悅按住鄭凡,“不用了,天熱,喝不下熱茶。”
韋麗從包裏掏出兩聽可樂,遞給鄭凡一聽,“剛才在巷口買的,冰過的,降降火!”
鄭凡接過悅悅的可樂,“真不好意思,讓你破費太多了!”
悅悅眼睛定定地看著鄭凡,“鄭凡,我時常呆想,你要是舒懷多好。”
這話說得太陡,鄭凡一時緩不過勁來,他岔開話題,“你跟舒懷什麼時候拿證?”
悅悅依然用既定的目光盯住鄭凡,“你就那麼希望我早點跳進火坑?”
鄭凡不按對話邏輯順序,撂出一句,“其實,那天晚上你完全可以吃了飯再去談業務,韋麗坐公交趕過來吃飯,半路上又折回去了。”
悅悅有些猝不及防,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亂了,遲疑片刻,說,“是不是回家後韋麗跟你過不去了?”
鄭凡說,“韋麗沒那麼小氣。”
藝研所所長郭之遠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他進門看到屋裏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就想當然地說,“小鄭,這就是那天給我打電話的你愛人?長得這麼年輕漂亮,”所長瞄了幾秒鍾,進一步判斷著,“氣質好,不在柳燕燕之下。”
鄭凡趕緊解釋說,“他是我同學的女朋友,我同學托她來看看我,還帶了兩瓶維C粉。”
悅悅立即打斷鄭凡的話,“你同學沒托我來看你,兩瓶維C粉是我買了送給你的。”
所長郭之遠聽得一頭霧水,並連連向悅悅道歉,“對不起,誤會了!”
悅悅說沒關係,臨走時,她從鄭凡的床頭拿起喝空了的可樂,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空盒我把它帶到外麵扔了,在屋裏容易惹蒼蠅,對吧?”
鄭凡裝聾作啞地點了點頭,“謝謝你來看我!”
所長郭之遠是拎了一個西瓜來看鄭凡的,自己花錢買的。郭之遠看著鄭凡住在狹小擁擠的小平房裏,一台破舊的電風扇正扇出來一股股無濟於事的熱風,躺在草席上的鄭凡就如同那台破舊的電風扇,郭之遠搖了搖頭,“難以想象,難以想象!”
鄭凡有氣無力地說,“我父母是鄉下的,太窮。”
郭之遠感慨著,“不是你父母太窮,是你太窮。”
郭之遠問起了那天給他打電話給他的女孩究竟是誰,鄭凡隻得把他和韋麗從網上相識、相知、相互打賭、兌現拿證的前前後後兜了個底朝天,“郭老師,我不是有意欺騙你們,我一沒房子,二沒錢辦婚禮,我怕說出去,所裏同事會說我不負責任,說我拐騙女網友玩裸婚,郭老師不瞞您說,連我父母至今都不知道。”
郭之遠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牆上打印的宋體字標語上,“靠你在外兼點零活,麵包會有的,房子不一定有。你沒有錢,但有福氣,聽你這麼一說,我覺得韋麗這孩子不錯,哪天帶到所裏讓我見識見識。”
郭之遠正準備告辭,聽到門外傳來了急不可待的聲音,“買了一條活的鯽魚,給你汆魚湯補補身子。”
下班的韋麗像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回來了。
鄭凡介紹韋麗說屋裏來的是郭所長,韋麗拎著魚笑嘻嘻地說,“郭所長,晚上您在這一起喝魚湯!”
郭之遠沒回答喝魚湯的事,隻是說,“這麼陽光的女孩,也隻有中學生裏才能見到。”
鄭凡聽郭之遠如此讚賞韋麗,蒼白的臉上浮出一些很寬慰的笑。
郭之遠臨走時對韋麗挽留喝魚湯表示了感謝,並告訴她,“魚湯少放點鹽,不然就不鮮了。”
郭所長走後,韋麗有些緊張地問鄭凡,“所裏要處分你嗎?”
鄭凡說,“你看所長像要處分我的樣子嗎?他都送西瓜給我吃了。”
“我不就是擔心嘛,”韋麗看到床頭西瓜邊上放了印著英文的兩瓶維C粉,迅速拿了起來,“你不是說所長送西瓜給你吃的嗎,這是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