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來越熱了,大病初愈的鄭凡像一根稻草,出門的時候輕飄飄的,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確實,他騎自行車去龍小定家輔導的路上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地。韋麗勸他不要去了,他說中考在即,已是關鍵的最後衝刺了,必須得去。
這段日子,韋麗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她對悅悅的不滿,這個透明如水的女孩宣泄醋意的方式也是直截了當的,“我天天晚上在家,這麼多天她不來看你,偏偏趁我上班去了,她來了。還背著舒懷帶兩瓶維C粉,什麼意思?”
鄭凡說,“誰都說你是一個大氣、大度的女孩,怎麼會這樣胡思亂想呢?”
韋麗說,“她背著舒懷在外麵亂來,我對悅悅不放心。”
鄭凡說,“那不都是傳說嗎,誰在床上抓住了?”
韋麗很困惑地看著鄭凡,“明明是你跟我說的,現在你又替她打掩護?我去找舒懷,讓他來評評這個理。”說著就往門外衝。
鄭凡從身後死死抱住韋麗,他苦苦哀求著,“你不能去,一去就更講不清了。我們坐下來慢慢談,好嗎?”
其實韋麗還是很好哄的,坐下來的鄭凡將韋麗輕輕地摟進懷裏,韋麗立刻安靜了下來。女人一摟進懷裏,就像小貓一樣乖,所以男人適合將女人摟在懷裏談嚴肅而困難的事情。鄭凡不說悅悅怎麼樣,隻問韋麗,“我是因為找不到工作到廬陽來的嗎?”韋麗搖搖頭,“我是為掙高工資來廬陽的嗎?”韋麗繼續搖頭,“那我是為了什麼到廬陽來的?”韋麗說,“為我。”
鄭凡擰了一下她的耳朵,“這不就對了嘛!還說什麼呢?我現在拚死拚活難道是為悅悅,槍頂在你腦門上你也不會相信呀!”
韋麗拱在鄭凡的懷裏,破涕為笑,“都是我不好,對不起!”
人不會總是倒黴,否極泰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龍小定中考分數下來了,這個班級墊底的爛秧子真就考上了重點高中,小定媽祁紅給鄭凡打電話的時候,鄭凡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後來他又對自己手中的廉價手機不太相信,總覺得聲音的內容被劣質手機過濾並篡改了,“祁大姐,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聽清楚了的鄭凡忐忑了起來,他故作平靜地說,“大姐,祝賀你和龍總!”
祁紅的在電話裏非常誇張,“你到我家來一下,小定說必須要你親自宣布他暑假的遊戲時間,他才肯玩,考上重點,擺起譜來了!”
鄭凡騎上車在夏天毒辣的陽光下飛奔,他預感到祁紅有可能要給他兌現獎金,鄭凡很在意這筆獎金,而且去冬今春以來,他一直在為這筆獎金而奮鬥,可如果不兌現,他又能怎麼樣呢,既沒合同,也沒一個字的憑據,再說了,有錢人大多是為富不仁的人,在長江路拐彎處,胡思亂想的鄭凡騎著車差點跟一輛送貨的小貨車撞上,小貨車司機從車窗裏伸出腦袋,罵了一句,“你他媽找死呀!”
鄭凡是在一種動蕩不安的心情中趕到龍小定家的。
一進屋,小定撲上來抱住鄭凡,“老大,你跟我爸不一樣,你說話最算數了,向我媽宣布一下,暑假怎麼玩?”
小定媽將一杯冰鎮橘子汁送到鄭凡手裏,依然俗不可耐地說,“你宣布吧,宣布完了,給你發獎金。”好像不站好最後一班崗,就堅決不兌現獎金。
鄭凡一口氣喝光了橘子汁,心裏的燥熱被擺平了,他對祁紅說,“我跟小定承諾過的,隻要考上重點高中,暑假兩個月,一個半月白天玩遊戲,晚上看自己喜歡的書,鬼故事、穿越小說都可以看,就是不準看黃色的書。”
祁紅說,“另外半個月呢?”
鄭凡說,“另外半個月,由小定和你們家長協商安排。”
小定說,“我要去香港見劉德華。”
祁紅說,“你是不是還要去阿富汗見本拉登呀?”
小定說,“要是能見到本拉登,我就不回來了,在阿富汗讀高中。”
盡管事先已有心理準備,可當小定媽祁紅將兩萬塊錢現金塞到鄭凡的手裏時,鄭凡血壓驟升心髒亂跳,不是激動,而是緊張,甚至還有點恐懼,長這麼大,從來沒一次性見過這麼多錢,麵對著厚厚兩捆百元大鈔,如同麵對兩顆隨時都要爆炸的地雷,鄭凡心裏發虛,不敢接,“大姐,您是不是要跟龍總說一聲!”小定媽順勢將錢塞進鄭凡肩上式樣醜陋的人造革包裏,“嫌少呀?”
鄭凡揣著錢蹬著車飛奔去銀行,一路上,他把裝錢的包掛在脖子前,生怕錢半路上丟了,他的視線沒有一秒鍾離開過胸前的黑包,所以到銀行門口時,自行車居然撞到了門前的一棵泡桐樹上。
鄭凡站在櫃台前抹著一頭的汗填單子準備存錢,存單填好了,鄭凡掏錢的手在扯人造革包拉鏈時突然關節失靈,好像錢一交到營業員手裏,就失蹤了,心神不寧中他又覺得存折上的數字太虛,像是假的,不真實。於是,他收住了掏錢的手。
在存入銀行前,他一定要讓韋麗看到真實的錢。於是他對櫃台裏的營業員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忘了帶身份證!”
櫃台裏的營業員很困惑地看著鄭凡轉身匆匆離開,另一營業員自以為是地判斷著,“也許是假鈔,見櫃台裏新裝了攝像頭,不敢存了。”
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鄭凡沒吃飯,進屋後迅速關了門,拉上窗簾,插上門後的插銷,又將耳朵貼在門後聽了一會,確認門外毫無動靜後,才坐到床沿上掏出了兩捆錢,準備數錢。一路騎車狂奔回來的鄭凡渾身汗如雨下,額頭的汗滴到了鈔票上,鄭凡輕輕地擦去鈔票上的汗,生怕汗水將鈔票融化了。屋內很熱,他想開電風扇,又怕數錢時風將鈔票吹跑了,小屋裏太亂,吹跑了找不到,夜裏會被老鼠當夜宵咽到肚裏。於是他忍著暑熱,小偷一樣地偷偷地數起了錢,數第一遍的時候,多出一百塊,數第二遍多出兩百塊,再數,又少了一百塊,他頭上冒的汗更多了,怎麼連個錢都數不準呢。於是接著數,數到晚上九點半的時候,連續三次,都是兩萬。這時候,韋麗下班回來了,進屋的韋麗見門窗緊閉,電風扇都沒開,窒息的空氣讓人喘不過氣來,“這麼熱,不開電扇?”
鄭凡範進中舉一樣失常地笑著,“風會把錢吹跑了的。”
韋麗這才看到床上鋪滿了百元大鈔,像鋪著一床鈔票織成的花毯子,沒回過神來的韋麗大驚失色,“哪來的錢,你販假鈔了?”
鄭凡覺得要是過於得意忘形就太淺薄了,於是竭力克製著自己的狂喜,裝得很平靜的樣子,“跟你說過的,小定考上重點高中,他家裏給的兩萬塊錢獎金。”
韋麗拍了拍腦袋,“我都忘了,那個強奸犯還當真了?”
鄭凡拿起一張鈔票,塞到韋麗手裏,“龍家的承諾是真的,你看,這錢也是真的。不要再說強奸犯了,人家已是講信譽的企業家了。走,我請你去吃牛肉麵!”
韋麗說,“不,我要吃加州牛排!”
鄭凡終於有了六萬塊錢存款,這是勒緊褲帶省來的,是豁出性命掙來的,拿證兩年來,鄭凡沒給韋麗買過一件衣服;也沒跟她單獨下過一回館子,除了迎接她到城中村那天外。這天吃西餐是他們兩年來最奢侈的一次浪漫。然而,他們倆拿證以來的第一次爭吵恰恰發生在第一次浪漫的西餐廳裏。被兩萬塊飛來橫財弄得熱情澎湃的鄭凡說年內必須買房,哪怕是期房,也得定下一套,韋麗說沒必要,鄭凡說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算數,我在你媽麵前拍過胸脯的,我也不能再讓我爸媽為我至今單身愁得徹夜不眠,房子一定下,我就向我爸媽宣布我已不再是光棍。韋麗說房價又漲了你的錢都不夠首付還貸的日子太累了,鄭凡說買小一點的,七十平方也行,下半年爭取多接一些活,多掙些錢,趙恒正在為東南亞華僑富商做一套海外奮鬥的傳記叢書,我準備接一本,報酬不少於三萬,韋麗說趙恒是個叛徒,不講信用,背信棄義,你已經被他剝削得體無完膚了,還帶人去抓你,韋麗越說越氣,“你要是再接那個破公司的活,我就回單位職工宿舍住,再也不回城中村。”
鄭凡沒想到韋麗用分居來脅迫自己放棄奮鬥目標,他將手中的刀叉拍在卡座台麵上,急了,“不接活,哪有錢買房子,我這不都是為了你。”
韋麗反唇相譏,“你不是為我,是為你自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想證明你一個知識分子的實力和體麵,虛榮!”
鄭凡漲紅了臉,“我腳踏實地地過日子,我吃了這麼多的苦頭,你怎麼能說我虛榮呢?”
聲音太大,許多食客扭過頭看著兩個失態的青年男女。
鄭凡有一種被撕光了衣服的難堪和被戳穿了魂靈的痛苦,而這難堪和痛苦中還有許多委屈,即使他有著難以克服的知識分子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可在拿證後,他更多的是想給韋麗一個遮風避雨的棲身之地,給她一份生活的安全感,這明明是責任,怎麼能算得上虛榮呢,他無法想通韋麗對他的質疑與譴責。鄭凡望著西餐廳裏溫暖而庸俗的物質光輝,他聞到了空氣中彌漫著牛排和雞腿被油炸後的焦糊的味道。
晚上回到家裏,兩人背對背睡在破電風扇嘩嘩作響的熱風中,鄭凡沒想到兩萬塊錢帶給他的竟然是這樣一個分崩離析的夜晚,他有些傷感,也許買到了房子後,正好給夫妻分居提供有利條件,這樣一想,他就由傷感變成灰心。黑暗中,他扳了扳韋麗的身子,想再跟她談談,可人已經睡著了,鄭凡聽到吃了牛排後韋麗的鼾聲均勻而踏實。
第二天一早韋麗起床後,在院子裏用蜂窩煤爐熬好了綠豆稀飯,然後喊鄭凡起來吃飯,她說,“西餐吃不飽,我都餓死了!”
吃飯的時候,鄭凡還想就昨晚的爭吵做些解釋,而韋麗好像都忘了,她匆匆吃完了一碗稀飯推開碗說,“辛苦你把碗一下,我晚上下班帶蔥油餅給你吃!”
鄭凡還沒吃完,他舉著手中的筷子,說,“昨晚我想了半夜,要是錢不夠的話,買二手房也行。”
韋麗對鄭凡想了半夜的問題無動於衷,她背著包出門前說,“要不晚上我們到東大街吃韓國燒烤,我剛發了考勤獎,貳佰多塊呢,夠吃了!”
鄭凡拿韋麗一點辦法都沒有。
“維也納森林”二期熱銷,鄭凡編輯策劃的“維也納地產會刊”已出到第八期,鄭凡將會刊清樣送給郝總審查時,郝總正在往嘴裏塞美國的深海魚油,他撫摸著圓滾滾的肚子,自嘲地說了一句,“降血脂,防動脈硬化的。”
已是黃昏快下班的時間,電話響了,郝總無心翻看會刊清樣,“小鄭,市長視察維也納森林的照片做封麵,就這麼定了!”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他匆忙抓起電話,剛一接聽,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曖昧,並以同樣暖昧的聲音對著話筒說,“天還沒黑呢,好的,我馬上下樓!”
“封麵就這麼定了!”郝總丟下一句話,扔下鄭凡倉促地奔下樓去,他甚至都忘了應該關上辦公室的門,鄭凡也覺得郝總的舉動過於唐突,於是走到郝總辦公室窗口前,他看到樓下的郝總動作敏捷地摟著等在那裏的悅悅的腰,迅速鑽進了“奔馳”裏,鄭凡的眼睛像是被有毒的黃蜂螫了一下,鑽心的刺痛。
汽車絕塵而去,鄭凡希望自己看錯了,然而悅悅那件墨綠色的長裙以及披肩長發成為這個黃昏裏沒法推翻的證據。鄭凡回過頭仔細推敲著郝總這間豪華鋪張的辦公室,目光最終在寬闊的老板桌上停住,他走過去,用力地掀著桌子,紫檀木的,太沉,桌子紋絲不動。鄭凡覺得這應該就是悅悅那天想掀翻的老板桌,屋外的黑暗湧進屋內,屋內的一切都變得似是而非。
鄭凡想應該跟舒懷談談,可他不知道該如何談。
鄭凡沒有回城中村,而是騎車拐了一個彎,到了舒懷的樓下,進門後,鄭凡看到舒懷正在空虛的客廳裏抱著一瓶啤酒獨自喝著,鄭凡問,悅悅呢?舒懷從紙箱裏摸出一瓶啤酒遞給鄭凡,紅著眼說,“說我沒本事,我堂堂的人民教師,不為三鬥米折腰,怎麼了?難道他媽的巧取豪奪、為富不仁就算有本事了?”
鄭凡又問了一句,“悅悅呢?”
舒懷又撬了一瓶,咕咕嘟嘟喝了一氣,“在大款懷裏躺著呢。”
鄭凡小心地說,“不會吧,我覺得,你們應該好好溝通溝通!”
舒懷在慘白的燈光下苦笑著,“溝通是在人和人之間進行的。”
鄭凡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沒再往下說,隻是陪著舒懷默默地喝著啤酒,這時候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沉默就是對舒懷最好的安慰。其實,就在鄭凡來的前一天晚上,舒懷無意中聽到站在陽台上接電話的悅悅鬼鬼祟祟地說,“我也想你!”但舒懷什麼都不想說。
鄭凡當然不會再往舒懷的傷口上撒鹽,他喝光了瓶裏的最後一口啤酒站起身,拍了拍舒懷的肩,“也許是一個誤會!”
舒懷不說話,也不想說話。
出門前,鄭凡拈了盤子裏一顆花生米扔到嘴裏,感覺像是往胃裏扔進了一粒子彈。
其實鄭凡跟韋麗的溝通在這個夏天也變得越來越困難,他們以前也沒有什麼溝通,或者說不需要溝通,鄭凡說什麼就是什麼,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韋麗即使對一些事情提出異議,也是說了就忘,沒什麼分量。然而這次韋麗對鄭凡在江淮文化傳播公司兼職上,卻是很當真,堅決不讓鄭凡跟趙恒攪在一起,所以鄭凡也就一直沒敢去接趙恒的活。他嚐試著跟韋麗探討,“趙恒說要請你吃頓飯,你看定在哪一天?等著回話呢。”
韋麗根本不接吃飯的話題,她說除了編維也納森林的會刊,帶家教,其他亂七八糟的活的一律不準接,鄭凡問為什麼,韋麗一本正經地告訴鄭凡,“文化傳播公司都是沒文化的人幹的,你是有文化的人。”
鄭凡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強著腦袋說,“首付款還不夠。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房子一定要買。買房子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韋麗靜如止水地接了話,“也是我的事,我已經想好了,房子要買,馬上就買。首付款不夠,我想辦法。”
正在喝水的鄭凡差點被喉嚨裏半途而廢的一口水嗆死,他木木地望著韋麗,“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說錯了?”
“你沒聽錯,我也沒說錯。再不買房子,你會瘋掉的,為了不讓我23歲守活寡,我決定,豁出去,跟你一起把房子買到手,我有一萬塊存款,馬上我回家跟我媽再敲詐一筆,說買就買,下星期拿下!”韋麗說得豪情萬丈,鄭凡聽得熱血沸騰,他們就像策劃好了一次恐怖活動並注定了成功一樣興奮和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