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一把摟住韋麗,野蠻地親著韋麗,“你終於長大了!”
韋麗從鄭凡的懷裏掙脫出來,“身上都是汗,還沒洗呢。”
年輕人沒錢,卻有體力,他們慶祝喜悅的方式就是不知疲倦地做愛,鄭凡滿懷感激地和韋麗在床上整夜慶祝。
屋外的夏夜無比悶熱,大雜院裏的黃狗在窒息的後半夜裏很壓抑地叫了一聲,聲音像是戴著口罩發出來的。
韋麗回了一趟老家,她向賣水果的母親借了兩萬塊錢,加上自己這幾年積攢的一萬塊錢,全都交給了鄭凡。鄭凡接錢的手抽筋似的亂抖,“我一定會還的!”
韋麗輕鬆地說,“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還什麼還的?不過,我媽的兩萬一定要還,賣水果要風吹日曬三四年才能掙上。”
韋麗母親一開始死活不願借錢,韋麗說如果再不買房子的話,不是鄭凡去精神病院,就是我去守活寡,母親問為什麼,韋麗說鄭凡被你逼著表態三年買房後,夢裏都在忙著掙錢買房,整個人瘋瘋顛顛的,沒有大禮拜,沒有節假日,平時把我一個人扔在屋裏,“本來我堅決反對買房,可看他什麼錢都掙,太危險了,真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女兒竹籃打水不說,還要背上個不聞不問的罵名。”母親拿出兩萬塊錢的時候,哭了,她說養女兒享不到福,還倒舀走了一瓢,韋麗抓著錢,喜形於色,“舀走一瓢,還你一缸!”
擁有了九萬塊錢的鄭凡像是擁有了九萬裏江山,底氣十足,信心百倍,他和韋麗盤算了一下,如果首付百分之二十的話,其餘辦按揭貸款,他們可以買一個兩室一廳九十平米的房子。隻聽說夏天以來,房價漲得厲害,但厲害到什麼程度,鄭凡也不太清楚,他在歐陸地產做會刊時,也從來不問房價,別人要是談房價,他就會默默地走開,在擁有九萬塊之前,房子是他身上的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他不敢麵對。
這次韋麗是和鄭凡一道去看房的,百安居離城中村近,是全市房價最低的樓盤,價格低的原因是百安居建在老火葬場的舊址上,老市民一走進百安居就像是走進火葬場遺體告別大廳,心裏發毛,鄭凡韋麗這些廬陽新市民們因缺少火葬場的記憶而忽略了這裏的風水好壞,就算後來知道了,他們也沒有那麼多忌諱,就像鄭凡當初住進城中村死了一個孩子的出租屋一樣,畢竟省錢。
韋麗和鄭凡心情良好地站在樓盤模型前挑剔著房型、朝向和采光,當他們終於對一套兩房一廳都很滿意時,一問價格,每平米五千八,鄭凡傻了,去年給鄭凡介紹樓盤的售樓小姐沒變,房價卻變了,“去年我來問的時候,才四千六,不到一年,就漲了一千二。”售樓小姐很耐心地解釋說,“你去問問,百安居是全市漲幅最小的一個樓盤,你要是不買,明年還會漲。”
鄭凡和韋麗站在樓盤模型前,一時像丟了魂一樣,鄭凡嘴裏喃喃地說著,“我輔導一晚上隻能掙三十塊錢,他們打一個飽呃,就漲了一千二。”
韋麗來時高漲的熱情被當頭一盆冷水潑了個透心涼,收銀員對數字的敏感與熟練讓她很快算出了他們買房的前景,“按百分之二十首付,你們九萬塊錢去年在這裏能買九十多平方,你看,沒抓住機會,今年隻能買七十多平方了。趕緊下手吧!”
鄭凡猶豫著,“不急,了解了解情況再說。”
韋麗拽著鄭凡的胳膊,“有什麼好了解的,再不下手,五千八的都買不到了。”
鄭凡沒理睬韋麗,他掏出手機,走到售樓部外麵,給上次同學聚會時重新聯係上的大學同班的秦天打了一個電話,“我整天忙著兼職打短工,不瞞你說,這一年半我一次網沒上過,報紙也沒看過幾份,你在北京,消息應該比較可靠,電視上說這次國家宏觀調控要打壓過熱的房地產,房價會不會降呢?”
秦天雖然沒當上國務院副總理,但人在北京上班,相當於在副總理身邊工作,秦天現在是中石化總公司的一個副處長,官不大,但牛得很,在同學當中,勢子跟副總理差不了多少。秦天好像在開會,他聲音很低地說,“這次國家調控力度很大,肯定會降。”
鄭凡放下電話,拉起韋麗的手說,“走,不買了!秦天說了,房價肯定會降,我就不相信,彩電、冰箱、空調天天都在降價,房子能不降?”
韋麗憂心忡忡地說,“假如不降呢?”
鄭凡說,“假如降了呢?”
韋麗說,“降就降,我們先買下再說,折騰不起了!”
鄭凡痛心疾首地說,“你知道我們的錢多難掙,他房地產商打一個飽嗝就漲一千二,我一晚上隻能掙三十塊錢。”鄭凡像祥林嫂一樣,這句話重複了好幾次。
鄭凡和韋麗高興而來,掃興而歸,鄭凡望著失落的韋麗,說,“中午,我請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韋麗看了鄭凡一眼,搖了搖頭,“不吃!”
鄭凡問,“為什麼?”
韋麗說,“省下錢來買房子吧,因為房價還要漲!”
鄭凡說,“不會漲,我們打賭!”
韋麗說,“我再也不跟你賭了,無論是漲還是不漲,我都是輸家。”
鄭凡說,“此話怎講?”
韋麗說,“因為我同意了你買房子。”
房子沒買成,中午鄭凡和韋麗在城中村附近路邊小店一人吃了一碗麵條,麵條像鞭子抽到了鄭凡胃裏,又疼又麻,這頓馬虎的午飯氣氛很壓抑,韋麗沒吃完就放下筷子,推了碗,鄭凡問韋麗,“要不要再來點別的?”
韋麗有氣無力地說,“不要。”
鄭凡還在嘮叨房子,“收入沒漲,房價發了瘋地漲。”
韋麗沒說話,她掏出一張拾元鈔票,給滿臉的油汙的店主付了兩碗麵條的三塊錢。
鄭凡和韋麗是出了店門時遇到悅悅的,準確的說,是悅悅遇到了他們,悅悅開著一輛嶄新的白色轎車路過小店門口,從車內看到了鄭凡和韋麗一前一後地走著,剛拿了駕照的悅悅來了個急刹車,嚇了他們一跳。韋麗很好奇地看著車裏的悅悅,“都開上車了,真了不起!”
悅悅從車上跳下來,手裏攥著遙控車鑰匙,做出一副很低調的樣子,“豐田佳美,一般化,不到二十萬,也不是什麼豪車。”
鄭凡說,“什麼時候買上的車?”
悅悅說,“公司的車,不是我的。”
韋麗很驚訝地叫了起來,“太誇張了吧,美國公司給中國推銷員買小轎車,怪不得人家都說美國是全世界老大。”
悅悅對鄭凡說,“我跳槽了,跟你並肩戰鬥!”
鄭凡很糊塗地望著悅悅,“跳槽,往哪兒跳?”繼而恍然大悟,“不是跟我並肩戰鬥,是跟郝總並肩戰鬥,我沒說錯吧?”
悅悅很輕鬆地笑著,“沒錯!”
韋麗臉上不輕鬆了,她把頭伸向車內,看到後排車座上堆著許多打了包的衣服、鞋子,還有一些化妝品,韋麗一切都看明白了,她對悅悅說了四個字,“你真無恥!”然後獨自一人揚長而去。
悅悅不跟韋麗計較,她若無其事地鑽進車內,對一臉茫然的鄭凡說,“我搬出來了,你有空去勸勸舒懷。想開些,人生的驛站無處不在。”
鄭凡看著悅悅開著車疾馳而去,車後拖著一長串黑煙,像是一條無法夾起來的尾巴。
回到城中村後,韋麗躺在床上,手裏捏著電視遙控器亂按一氣,晃動的電視圖像東倒西歪地亂蹦,韋麗對後進來的鄭凡說,“你以後少跟悅悅這種人來往!”
鄭凡還是糾纏於房子的困惑中不能自拔,“舒懷有房子,也留不住人,難道不買房子反而能留住人?”
韋麗按滅了電視機,“一切皆有可能!黃杉早就看出來了,他說悅悅遲早一天會把自己連同她的美國產品一起推銷出去。這麼快就應驗了。”
鄭凡說,“崔健的搖滾是這麼唱的,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天太幹,房東在院子裏潑水,潑水的聲音在安靜的午後驚心動魄。
“維也納森林”會刊的封麵上是市長戴著安全帽在工地視察,郝總拿到樣刊後非常滿意,他當麵表揚了鄭凡,“樓盤賣得好,會刊也有功勞,維也納森林每平米終於漲到了一萬,成了廬陽市頂級豪華公寓,所以,小鄭每期編會刊的編務費漲到一千,悅悅,從這一期執行。”
悅悅正式加盟維也納森林後,取代小櫻成了郝總的秘書,身份一確認,他們就可以公然地出入各種見得人和見不得的人場所了。鄭凡問郝總,“您說,房價究竟會不會降呢?這次國家宏觀調控的力度很大。”
郝總將手裏粗如香腸的古巴雪茄煙擱到煙缸上,“小鄭,你年輕,見識也少,這麼跟你說吧,以我這麼多年從事房地產的經驗,國家打壓一次,房價上漲一次。”
鄭凡聽得頭皮發麻。在跟悅悅去財務部領編務費的樓道裏,鄭凡問,“你跟舒懷真的分手了?”
悅悅身上暗香浮動,聲音裏充滿了往事如煙的情緒,“過去的都過去了,再提起來沒意思。”
鄭凡問,“你究竟想找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悅悅說,“像你這樣的,從不放棄努力和掙紮!”
鄭凡問,“悅悅,當初你說想掀翻的那張老板桌,是郝總的這張桌子嗎?”
悅悅吃驚地看著鄭凡,沒有答話。樓道裏留下的是雜亂無章的皮鞋的聲音。
鄭凡領了錢下樓,騎上自行車,發現車胎癟了,他推著自行車往歐陸地產總部外麵走,剛到大門口,“豐田佳美”轎車在鄭凡自行車側麵刹住了,車裏跳下楚楚動人的悅悅,“鄭凡,你在等我?”
鄭凡說,“車胎壞了!找地方修車。”
悅悅說,“這是鬧市區,哪有修自行車的,把自行車放在後備箱裏,我把你送回城中村去修。”
鄭凡有些猶豫,悅悅用遙控門鎖打開了後備箱,“快呀,把車搬上去,後麵又來車了!”
後麵一輛“別克”在猛按喇叭,鄭凡將自行車搬了上去。
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空調裏送出均勻的冷氣,悶熱和缺氧的空氣被關在了窗外,人一下子就神清氣爽起來,鄭凡想眼下流行的“爽”字肯定就是在這樣的車裏體驗出來的,與此同時,鄭凡還聞到了一股茉莉的清香,不知是車裏的,還是悅悅身上的。
坐在車裏鄭凡在體驗“爽”,沒說話,悅悅有點沉不住氣了,她似乎要急於漂白自己,“車是郝總給配的工作用車。”
鄭凡摸了摸褲子口袋,一千塊錢在裏麵。他沒說車,說起了悅悅和舒懷,“你當初就不該跟舒懷好。”
悅悅手握方向盤,目光盯住車的正前方,“當初我以為像他這樣正宗的大學本科畢業生,應當是橫行天下,暢通無阻。可舒懷。”
鄭凡打斷悅悅,“你別說了,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去叱吒風雲。”
悅悅說,“你不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但你是一個勇往直前的男人。鄭凡,我沒那麼俗氣,我希望一個男人像個男人的樣子,讓自己的女人少受點苦。你怎麼就不理解我呢?”
鄭凡生硬地說,“你把舒懷一腳踹了,我怎麼理解你。”
車裏沉默了下來,沉默的空氣中流動著死亡的氣息。
“豐田佳美”在城中村路口的一個自行車修理鋪前停下,悅悅最後對鄭凡說的一句話是,“鄭凡,你信不信,要是我們倆在另外一個城市,你現在是下不了車的。”
鄭凡舉重若輕地說,“在另外一個城市,你沒有這小轎車,無車可下。”
這時,下班的韋麗剛下公交車,她看到了悅悅朝鄭凡揮手,鄭凡也對她揮手,韋麗上來一巴掌將鄭凡的胳膊擊落,“悅悅送你回來的?”
鄭凡一愣,“是,我自行車壞了。”
韋麗,“為什麼見了我,兔子一樣溜了?”
鄭凡,“她沒看見你。”
韋麗,“她不敢看見我。郝總給他買車,她用郝總的車送小白臉。”
鄭凡真生氣了,“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剛才我還在車上譴責她呢。”
韋麗氣得冒出了眼淚,“這個狐狸精什麼事幹不出來,你們那麼難舍難分地揮手告別,有這麼譴責的嗎,你站在路邊發呆連我都沒看見,還冒充正人君子!”
修好了自行車,晚上回到出租屋,鄭凡好像真的犯了錯誤一樣,他給韋麗保證說,“下次我要是再坐悅悅的車,一頭撞上大貨車,車毀人亡,死有餘辜。”
韋麗一看鄭凡賭咒發誓了,心裏就被熨平了,“這輩子我都不想見到悅悅,老公要永遠跟老婆站在一起。”
鄭凡說那當然。
晚上他們就著醬菜吃大饃,喝早上熬好的綠豆湯,一隻蒼蠅圍繞著碗裏的醬菜盤旋,韋麗揮舞著筷子跟蒼蠅搏鬥,鄭凡咬了一口饅頭,感慨著,“蒼蠅為了活下去,幾乎不要命。”
韋麗反應很快地頂了一句,“人為了活下去,幾乎就不要臉。”
鄭凡知道韋麗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沒有吱聲。
郝總說房價還要往上漲,一連好幾天,鄭凡心裏都沒底,不知道是秦天說得準,還是郝總說得對,秦天在北京,在中央領導身邊工作,郝總是房地產一線的開發商,按說,秦天對國家政策把握最透,郝總對行情摸得最清,究竟該聽誰的呢,他曾跟韋麗說過心裏的困惑,韋麗沒興趣,“你是一家之主,你怎麼理解,就怎麼做。”
鄭凡說,“要不這樣吧,我們明天去把百安居的房子定下來。”
韋麗說,“明天我還要上班,大後天輪休。你不是說不買的嘛,怎麼又冒出了新主意?”
鄭凡無奈地說,“我們在生活中就像大馬路上的一隻小螞蟻,被人踩死了,連屍首都找不到,還是先買一個窩,”
韋麗接著說,“在窩裏留個全屍?這房子我不要。”
鄭凡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這些小人物,經不起大風大浪,能有個窩,踏實些。”
韋麗突然伸出手指,孩子氣似地要跟鄭凡拉鉤,“就這麼定了,明天就去買房,誰不買誰就是小豬!”
鄭凡沒有伸手,“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拉鉤,太幼稚了!”
韋麗伸出的手指懸在半空,“我怕你又反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