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之遠以其大半生的曆史經驗告訴鄭凡,“當一套房子成了你一輩子奮鬥理想的時候,你就不會有指點江山、擔當天下的妄想了,你會變得很現實,很老實,很真實。回去吧,跟丈母娘多說一些好話、軟話,她還能把你槍斃了不成?”
夏天的天氣像房價一樣不靠譜,鄭凡騎車到城中村巷口時還是陽光毒辣烈日當空,可回到距自己四百米遠的出租屋時,已是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不到十秒鍾,鄭凡全身淋得濕透,像是從水裏爬出來的水鬼。
雨下的太急,出租屋裏四處漏雨,鄭凡進來的時候,韋麗和她母親正用一個塑料臉盆和一隻飯盒還有兩個刷牙的杯子在接漏下來的雨水,水泥地麵上濕漉漉的,屋裏水氣彌漫,牆角處十多天前就長出了幾塊綠色的青苔。鄭凡喊了一聲,“媽!”
韋麗母親象征性地“嗯”了一聲,然後用極不信任的眼神盯著鄭凡,韋麗拿了一條幹毛巾給鄭凡擦身上的雨水,丈母娘在屋外連環爆炸的雷聲和屋內淅瀝的雨聲中開始問責,“小鄭,你是山裏來的孩子,不是山裏來的土匪,你把我女兒搶到手,死活就不管了,土匪的壓寨夫人也不是住在這漏風漏雨的破地方呀,還不如住在山洞裏,山洞裏好歹不漏雨呀!”丈母娘端起了半盆漏下的雨水站在鄭凡麵前,“馬上就三年到了,房子呢?是你當我麵賭過咒發過誓的。我已經拿了兩萬,你總不能要我貼了女兒再給你買上房子讓你享福吧,你曉得嗎,我和小麗她爸風裏來雨裏去,一天賣水果掙不了二三十塊錢,遇到賣不完爛掉的水果,那就像身上的肉爛掉了,鑽心的疼呀。”
鄭凡抹著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媽,我對不起你!”
丈母娘繼續數落著,“你父母不管不問,不貼一分錢,不幫著買房子,反正兒媳婦已經騙到手了,是吧?天下哪有這種不負責任的父母。”
鄭凡本來想以低頭認罪的委屈來爭取丈母娘的寬恕,而且確實也做好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心理準備,可當丈母娘譴責起鄉下父母時,鄭凡還是忍不住了,“媽,我山裏的父母不是不負責任,而是負不起責任,他們把我養大,培養我讀書,本指望我讀出來後望能幫家裏一把,可我還是拿不出一分錢來幫家裏,他們在田裏、山場上忙活一年的錢都買不上如今城裏的一個平方的房子,你讓他們怎麼負責任,他們比你們還要窮,還要苦。對於您,我是沒兌現諾言,可對我父母,我是忤逆不孝。”
鄭凡說著眼淚忍不住像屋內的漏雨一樣,嘩嘩地流了下來,在屋內忙著搶救半口袋大米的韋麗對母親大聲抗議著,“媽,你是來看我們的,還是來審我們的?你再提房子,我就跟鄭凡跑到山裏住山洞去!兩萬塊錢,明天讓鄭凡到銀行取出來還你。”
韋麗的母親不再說話了,她抓起桌上的帆布包,對韋麗和鄭凡說,“都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們!從今往後,我要是再說你們一個字,爛嘴爛牙!”說著就一頭衝進屋外的暴雨中,韋麗和鄭凡將母親死死地拽了回來,鄭凡說,“媽,我錯了,還不行嗎?”
韋麗母親心灰意冷抹著臉上的雨水,“我到外麵找個店住,明兒一早就回去,廬陽我再也不來了!”
韋麗母親當晚住在城中村私人小旅店裏,那裏雖然肮髒還有老鼠臭蟲,但不漏雨,韋麗要陪母親住,母親說不用了,“一路上太累,我想好好睡一覺!”
母親更多是覺得母女之間已經無話可說,鄭凡討好地對丈母娘說,“媽,您好好歇著,明兒一早我和韋麗過來送您。”
第二天一早六點,鄭凡就和韋麗起床去送母親,趕到小旅館,店主說,天還沒亮,好像還不到五點,人已經走了。
鄭凡拉著韋麗的手說,“走,我們去車站!”
韋麗說,“不用了,我媽已經走遠了。”
鄭凡站在清晨潮濕的霧氣中,聲音也是潮濕的,“韋麗,對不起!”
韋麗沒說話,獨自一人向巷子深處走去,身後的鄭凡像是被韋麗扔下的一張舊報紙。
韋麗對鄭凡怨氣很大,但她不說。要是去年把百安居的房子定下來,母親就不會這麼絕望地不辭而別,鄭凡太固執,固執得不可理喻,雖然他做出了讓步,答應房價每平米降一毛錢都買,可事到如今,想降一分都隻有在夢中才能實現。其實鄭凡比韋麗早已提前絕望了,他不願承認是出於他脆弱的自尊和不甘心,他望著韋麗遠去的背影,心裏很難受,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去幹活!
可鄭凡不可救藥地發現,他越是努力地去幹活,他離房子就越遠。於是,他推掉了趙恒的一個醫療器材展銷會的策劃。
鄭凡決定去找悅悅,看能為舒懷做點什麼,可一直沒抽出空來,這天鄭凡正準備去歐陸地產的時候,老肖找到了他。
老肖的兒子結婚,給鄭凡送了一份請柬,鄭凡當晚隻得去了文華大酒店參加了老肖兒子的婚禮,看著比自己小三歲的老肖兒子幸福地挽著新娘的手走進大廳,洪水猛獸般祝福的掌聲淹沒了一對新人,鄭凡看得眼睛都發直了,幻覺中挽著新娘的新郎官成了自己,他的雙腳隨著《婚禮進行曲》的節奏在桌子下麵不由自主地踏著鬆軟的地毯。他在跟韋麗拿證的那天就在心裏發過誓,一定要給韋麗一個體麵的婚禮,可這一天卻是遙遙無期。
鄭凡問坐一桌喝喜酒的郭之遠,肖老師兒子有沒有婚房,肖老師掏了多少錢,郭之遠說,“老肖跟我們一樣,幾個死工資,哪有錢貼?他兒子是市電力公司的,分了一套120平米的福利房,還有一套集資房,每平米隻付兩千八,不到市場價的一半。”
鄭凡問老肖兒子是不是留學回來的高科技人才,郭之遠說高中沒考上,上了電力技校,他媽是供電局的,所以畢業後到了電力公司做了技工,“別多問了!沒有誰規定你研究生畢業,就一定要比人家電力技工學校畢業的更值錢些,還有中石油、中石化、中移動、中電信,隨便一個剛入行的毛頭小子,也比我這個幹了一輩子的高級知識分子收入高幾倍。天下不平的事太多,你不比,等於就沒有。”
鄭凡說我懂了。其實他並沒有懂,大庭廣眾之下,他隻好不懂裝懂。
婚禮結束的時候,鄭凡照慣例給老肖出了一百塊錢禮份子,老肖堅決不收,推開鄭凡塞過來的一張百元大鈔,“你能來我很高興,你業餘打短工掙點錢不容易!”
鄭凡說,“再不容易,也得按規矩來!”
郭之遠也很嚴肅地勸老肖收下,不然就是對鄭凡的不尊重。老肖隻得從命。
鄭凡回到家後,韋麗看他喝得酒氣熏天的,問他晚上為什麼事在哪兒喝了這麼多的酒,鄭凡說,“在趙恒那兒喝的,談一個展銷會策劃的事。”
鄭凡不敢說參加了老肖兒子的婚禮,他怕韋麗受刺激。韋麗對趙恒保持著一貫的偏見,“趙恒這個人就是不地道,把你灌多了。”
趙恒這個人固然有其唯利是圖的狡黠和自私,但隻要不觸及他的核心利益,為人還算是比較仗義的,聽說鄭凡同學舒懷出事後,他主動推薦了廬陽最有名的大律師呂楓為舒懷辯護,“找一個好律師,你們多去看望看望,關鍵時候沒人站出來是不行的!”
所以在韋麗憤怒譴責趙恒的時候,鄭凡沒接腔,他端起桌上的涼茶猛喝了一氣。
參加婚禮的第二天一早是韋麗輪休的日子,鄭凡要韋麗陪他一起去看守所看望舒懷,韋麗說,“你整天忙著掙錢,平時對舒懷那麼冷漠,早不去看望,現在去看望有什麼用?”
鄭凡沒有爭辯,他去找悅悅。
悅悅不在辦公室,鄭凡在郝總的辦公室見到了悅悅,悅悅正在跟郝總談笑風生,從臉上的表情能看得出來他們在此之前的交流相當愉快,鄭凡對悅悅說,我找你有事,悅悅說什麼事,你就當著郝總的麵直說吧,鄭凡看了看麵部表情很大度的郝總,說,“舒懷被抓起來了!”
悅悅坐在郝總對麵的沙發裏冷冷地說,“你跟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舒懷抓起來與我有什麼關係?”
鄭凡看悅悅像聽著一件古代往事一樣的麻木和冷漠,他將手心裏的自行車鑰匙幾乎捏碎,“舒懷就毀在你手裏,難道你還想抵賴嗎?”
悅悅不動聲色,“鄭凡,一個人隻有毀在自己手裏,別人是毀不了的。”這時郝總電話響了,他抓著手機出去了。
悅悅站起來緩緩地走向鄭凡,她甚至聞到了鄭凡粗魯的喘息聲,“鄭凡,為什麼我沒毀在你手裏?”
鄭凡愣住了,他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樹樁一樣沉默著。
悅悅逼近鄭凡的臉,他看到鄭凡臉上的毛孔正往外滲著細密的微汗,“無論是事業,還是情感,命運隻掌握在自己手中,除非你自己對自己就不打算負責。你這麼聰明的人,還沒聽懂?”
鄭凡點點頭說聽懂了,他軟下口氣說,“我是想,我們一起去看看舒懷,就算是相識的隔壁鄰居,我們也應當表示一下同情,看能不能幫他做點什麼。”
悅悅說她已經去看過舒懷了,她已經替舒懷找了呂楓大律師,律師合同也簽過了,代理費我付了一萬六,如果能判成抑鬱性精神病無罪釋放的話,另加五萬,如果判為故意傷害過失致人死亡罪,加兩萬,“這都已經寫進合同條款了。要判死刑的話,就太重了,郝總也幫忙在法院那邊找人。”
鄭凡說了聲“謝謝”,就獨自轉身一個人走了,想起剛到廬陽那天晚上舒懷為他接風的情景,鄭凡鼻子酸酸的,想哭。
鄭凡拎了一網兜蘋果騎著車直奔螺絲崗看守所。
看守所裏,隔著鐵窗、剃了光頭的舒懷見到鄭凡時表情很麻木,他用右手指甲不停地摳著左手指的指甲,不斷重複。
鄭凡說,“我是鄭凡,你認識我嗎?”
舒懷點點頭。
鄭凡將一個蘋果塞到舒懷的手裏,“你怎麼這麼傻,你一進來,把我們哥幾個全都扔到了外邊。”鄭凡眼淚都快出來了,他這時候突然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好像他被扔在監獄外麵比關在監獄裏麵還要難受似的。
舒懷手裏攥著鄭凡塞給他的一個蘋果,眼珠不動,聲音木木地說著,“我不吃蘋果,蘋果會爆炸的,像我爸造的炸藥。”整個人都不對勁,就像日本電影《追捕》裏麵被關在精神病院的恒祿進二。
鄭凡說,“你別擔心,悅悅已經幫你找了律師,我也準備去見一下律師,把你的情況告訴他。不會有事的!”
舒懷依然很木訥地望著鄭凡,“說我殺人了,誰看見了?悅悅沒殺人嗎?律師肯定看見了。”
鄭凡跟舒懷簡直無法對話。好端端的一個立誌當中學校長的熱血青年,如今墜入牢籠萬劫不複,所有的青春都正在死去,剩下的生活落滿了罪惡的灰塵。
離開看守所的時候,天已黃昏,鐵絲網外麵的天空鋪滿了鮮豔的晚霞,美麗而血腥。一陣風掠過,一群鴿子丟下一串鴿哨聲,消失在悠遠的暮靄中,鄭凡隱隱感覺到舒懷的靈魂已經尾隨著鴿哨聲隨風而逝。
三年過去了,鄭凡買房子的希望終於落空了,百安居的房子早賣完了,裏麵的二手房已經漲到七千二,三環以內的房子早就超過了每平米一萬,高檔公寓直逼兩萬,別墅超過三萬,以溫州投機商為代表的炒房客們短短三年內迅速成為千萬、億萬富翁,以鄭凡這類窮人為代表的樓市觀望者卻一次次坐失良機,淪為貨真價實的窮人,他們的猶豫徘徊無異於自殺。網上有些不負責任的段子說:劉翔速度是跑不過房價的。時至今日,鄭凡再也不敢提買房的事了,韋麗的變化在於不提買房,也不提不買房,房子成了她和鄭凡兩人生活中的一道傷口,一個不可告人的隱私,誰都不願提及,誰都不敢提起。鄭凡在書稿的寫作中和兼職的奔波勞累中讓自己對房子的妄想逐漸麻木起來,秋天的時候,鄭凡一次坐在大雜院裏剝豆子,他抬起頭,忽然看到天空的流雲,不斷地演變成樓房和房間的格局,鄭凡居然心驚肉跳,手腳痙攣,手中的豆子和碗一同掉到了地上,房東老苟捧著茶壺走過來說了一句,“走神,想你相好的女人了吧?”
年底的時候,一天晚飯後韋麗剛放下碗筷,她突然對鄭凡說,一個小姐妹告訴她法院正在拍賣一批沒收的房子,均價隻有六千七,“有一套七十平方的房子我們完全可以買下,再湊一湊,首付應該差不多。”
已經有半年多沒提過房子的事了,韋麗很陡地一提,鄭凡一時回不過神來,“哪來的房子,這麼便宜?”
韋麗說,“估計是沒收的腐敗分子的房子。小雯她們說住在沒收來的房子裏不吉利,我們又不是當官的,住進去怎麼著也成不了腐敗分子。”
鄭凡沒心思顧及腐敗分子住過的房子是不是吉利,他無比惶恐的是周天保開刀的那兩萬塊錢一分也沒還過來,一旦成交掏錢,怎麼向韋麗交差呢?兩年前沒買房子已經犯了錯,而把買房子的錢借給了鄉下莊鄰,則是錯上加錯,他倒不是擔心韋麗不通情理,而是擔心韋麗把他坐失買房良機拿出來再講一遍,那是一種近乎於淩遲的痛苦。鄭凡消極怠工地說,“我還是想買新房子。法院拍賣的房子畢竟是二手房,也不知道好不好辦按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