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假設紙是可以包住火的(1 / 3)

眼看又到了年底,在鄭凡的頭腦中,向前的時間,實際上是一種倒計時。

借出去的兩萬塊錢周天保兒子答應一年還五千,錢沒來,電話也沒來,鄭凡活在私自借錢最終要敗露的倒計時中。

江湖上有一句話叫做,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以此類推,鄭凡瞞著韋麗借出了買房的錢,遲早要暴露。這年年底,一件盜竊案讓私下借錢一事在韋麗那裏徹底穿幫。

聖誕節對於沒有信仰的中國人來說,其實沒有什麼意義,它隻對中國的商家有意義,許多不良商家打著聖誕的旗號促銷積壓已久的商品,他們在上帝的掩護下公開招搖撞騙。聖誕那天晚上鄭凡在江淮小姐決賽現場忙到夜裏十二點多才回家,韋麗下了夜班後跟幾個小姐妹又上街去起哄趕熱鬧,她們跟廬陽所有盲目過聖誕的人一起鬧到夜裏十二點半才回到城中村。鄭凡和韋麗前後腳進了家門,拉亮電燈,燈光照亮了淩亂不堪被洗劫一空的出租屋,窗子被撬了,木格窗戶從鉸鏈處被整片掰開,鄭凡看著黑洞洞的窗口,如同看著地獄的入口,韋麗嚇得哭了起來。

屋裏被偷的現金隻有抽屜裏的三十多塊錢,還有幾把賓館裏的牙刷也被順手牽羊牽走了,最要命的是床底下人造革箱子被撬開了,那種形同虛設的密碼鎖給小偷增加的難度僅僅是多花了兩秒鍾撬一下,箱子被撬壞了倒扣在地上,鄭凡在地上翻了好半天,最擔心的事還是成了事實,箱子裏最重要的一個塑料袋被偷走了,袋子裏裝著鄭凡和韋麗的結婚證書、用來買房的幾張存單,還有鄭凡的學曆學位證書。

韋麗在這個隆冬的深夜裏邊哭邊跺著腳,“買房子的錢都被偷了,叫你買房你不買,這下全完了。還不趕緊去銀行掛失!”

鄭凡在韋麗的焦急中反而平靜了下來,他對韋麗說,“小偷不知道密碼,銀行存單取不了錢的,學曆證學位證要了也沒用,隻是結婚證被偷了,很麻煩,結婚證跟駕駛證、學生證不一樣,遺失不補。”

房東老苟聽到韋麗的哭聲,披著棉襖過來了,他不檢討出租屋疏於安全防範,卻責怪鄭凡和韋麗,“你們應該早點回來,在外麵趕什麼熱鬧,上帝不在,小偷來了。”

韋麗對老苟不負責任的言論大為光火,“你不能隻收錢,不管事,我們是住在你家院子裏被偷的。”

“嫌我這治安不好,你住城裏高樓大廈好了。”老苟裹緊棉襖,縮著腦袋丟下一句冷嘲熱諷,走了。

鄭凡安慰韋麗說,“這種人文盲加法盲,你不要跟他計較。”

韋麗抹著眼淚,心情沒法平靜下來,“我憑什麼跟他計較,他嘲弄的是你,不是我,”韋麗拉起鄭凡說,“買房子的錢還有我媽的兩萬塊,我們現在就去銀行!”

鄭凡將韋麗按在床沿上坐下,“這深更半夜的,到哪兒去掛失,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小偷偷走存折一點用都沒有。睡覺!”

韋麗氣急敗壞地說,“能睡得著嗎?你總是那麼自以為是,房價跌了嗎?”

鄭凡一聽韋麗說房價,就像一個瞎子聽人大談電燈和月光,心裏刀絞一樣,鮮血淋漓。他拉著韋麗的手,聲音孱弱,“東西被偷了,我心裏也不好受,你一說房子,我都恨不得上吊。你讓我安靜一會,求你不要再提房子了好不好?”

韋麗像是吃了炸藥似的,她甩開鄭凡討好賣乖的手,情緒很是失控,“我叫你不要買房子,你非要買;等我把我媽錢借來了,你又不買。不買你就不要開空頭支票呀,三年已經過去了,房子呢?你現在知道上吊了,吊呀,你吊給我看!”從來都是豁然開朗的韋麗今晚像個潑婦,完全失去了理智。

鄭凡不說話,他默默地點燃一支煙,然後坐在開裂的椅子上看煙霧繚繞盤旋直至破碎無形,這是韋麗第一次來城中村見麵時坐了一夜的椅子,椅子上已感受不到韋麗的溫度了,抑或是鄭凡已對溫度失去了知覺。

鄭凡持久的沉默像是一個囚犯在鐵證如山麵前認罪伏法,而這沉默卻被韋麗理解成裝聾作啞和逃避責任,她被鄭凡的沉默點燃了內心裏的絕望和憤怒,“你以為活著就是賭博,老婆賭來了,整個世界都能被你賭入懷中,不知風急路遠,不知天高地厚。我就沒見過這世上還有比你更自負更頑固的人。你以為你讀過研究生,什麼都比別人高明,房價就不聽你的,你還能把天翻了?當初五千八你不買,現在七千八都買不到二手房。”

鄭凡想說最初九萬塊錢夠買九十平米首付,第二年隻夠七十平米首付,現在他拚死拚活攢足了十一萬塊錢,可這錢隻夠五十平米房子的首付,他想說這三年我累得幾乎吐血,我沒有放棄責任。但他沒說,說了也沒意思,有那麼短暫的片刻,鄭凡希望韋麗手中有槍,情緒失控的韋麗最好一槍把自己了結掉算了。

第二天一早,本來說好了鄭凡獨自一人去銀行掛失,可臨出門前,韋麗非要陪鄭凡一起去,此時,她已經平靜了下來,也許是對昨夜的情緒失控有所反省,韋麗一早熬好了稀飯,盛好稀飯後,她又跑到巷口給鄭凡買了兩根油條和兩塊燒餅,燒餅包油條是窮人的共產主義早餐。

韋麗拿起桌上的一張晚報揚了揚,“看這報上,一個上網沒錢的小混混,就為了搶二十七塊錢,把出租車女司機殺了。你去銀行要是萬一再有個什麼閃失,我可扛不起。錢沒了倒也罷,人沒了就慘了。”

鄭凡說,“我把錢全取出來辦到一張卡上,就在櫃台裏集中一下資金帳戶,不需要現金出櫃台,沒事的。”

韋麗死活要一起去,“一早我已經跟單位請過假了。”

鄭凡走向銀行跟走向刑場是一樣的心情。進了銀行大門後,鄭凡讓韋麗在客戶專座的椅子上休息一會,他一個人去櫃台辦理,韋麗不幹,鄭凡心裏頓時四麵楚歌,當他站在櫃台前準備辦理時,手像是被銬起來似的不能動彈,韋麗催著他說,“快點辦呀,後麵的人等著呢。”

鄭凡突然拉起韋麗的手走出櫃台,在銀行的一個角落裏,鄭凡無比絕望地向韋麗坦白交代了兩萬塊錢的去向,“對不起,我不是存心隱瞞,我是怕你擔心,擔心周天保家不還錢,其實也不是不還,是一時還不起。當初,我想,反正一時也買不上房子,救命要緊,一衝動就借了。我也多次想跟你解釋,可我覺得這錢一時肯定還不上,你早知道就早痛苦。才沒說的。”鄭凡說話有些邏輯混亂、語無倫次。

韋麗先是冷冷地說了一句,“我現在就不痛苦了?你可以背著我借錢,也可以背著我跟人家約會。”說到這,韋麗突然不顧場合地在銀行大廳裏爆發了,她掙開鄭凡乞求寬恕的手,使勁地抹著不爭氣的眼淚,“你騙你父母,騙我父母,還騙我,你就是一個騙子!”

許多來辦業務的客戶被這一突然引爆的場景弄暈了,他們臉色茫然地看著兩個年輕男女在溫暖的營業廳裏拉拉扯扯著,銀行保安手裏拎著躍躍欲試的警棍橫在鄭凡和韋麗中間,表情和聲音高度警惕,“銀行不是鬧事的地方,要吵出去吵,你們再不離開,我馬上報警!”

韋麗趁機衝出銀行大門,打了一輛車直奔城中村,進了出租屋,她一邊流淚,一邊收拾著自己的衣裳,然後簡單地塞進一個帆布包裏,回單位宿舍去住了。

鄭凡辦好了掛失手續騎車回到城中村,他一進門就嗅出了韋麗出走的氣息,及至看到簡易塑料布衣櫥的拉鏈敞開時,他知道韋麗真的走了,鄭凡沮喪地倒在床上。他看著屋頂發愣,屋頂在雨季被反複淋濕後黴變,黑乎乎的流露出一派腐朽的氣色。

鄭凡不停地給韋麗打電話。

今天韋麗是請了假的,不在上班,不用關手機,可手機一直關著,下午的時候,電話打通了一次,但沒接,再打,又關了。

鄭凡給她發了三十多條信息解釋,主要是道歉和保證悔過自新、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其中有一條信息頗具震撼力,“是的,沒有你,我不會這麼辛苦;可沒有你,我連活著的理由都沒有。”韋麗隻回了一條信息,“結婚證已經被偷走了,我也該安靜地走開了!”

已是夜裏十一點多鍾,和衣躺在床上的鄭凡迷迷糊糊渾渾噩噩地快要睡著了,這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鄭凡以為是韋麗打來的,他從床上一個反彈坐了起來,打開手機,是悅悅打來的,“剛才郝總看了這期維也納會刊的大樣,發火了,你把郝總和王副省長握手的照片處理得太小了,郝總說用兩個對開頁打通發表,你馬上過來!”

鄭凡翻身下床,連夜騎著自行車趕往十二公裏外的歐陸地產總部。

鄭凡趕到歐陸地產總部,快到十二點了,悅悅辦公室的燈光還亮著,鄭凡進去的時候,悅悅正在辦公桌電腦前上網,見了鄭凡,悅悅說的第一句話不是會刊,而是關於韋麗,“我剛才在網上遇到了韋麗,問她怎麼溜到網上來了,她說累了,到網上透透氣。你們是不是鬧意見了?”

鄭凡說,“沒有。”

悅悅站起來,手中轉動著一支紅藍兩色的鉛筆,燈光照耀著她缺少睡眠和缺少水分的臉,“我早跟你說過,韋麗並不理解你。當然,我這樣說絲毫沒有拆散你們的意思,因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短板,你除了像農民一樣勤勞和堅韌外,你缺少處理複雜問題的能力和勇氣。”

悅悅的居高臨下和自以為是的優越感讓鄭凡如坐針氈。一天裏,鄭凡被兩個女人否定,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夜晚像一張紙片一樣輕,像空氣一樣有名無形,無比沮喪。

鄭凡本來想跟悅悅說說舒懷案子的事,看悅悅如此盛氣淩人,他想立即抽身,於是問道,“會刊大樣在哪兒,我先拿走,明天一早就去印刷廠重新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