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心裏本來就不好受,被長著一副事故身材的事故組長指著鼻子聲討,他仿佛成了這次事故的一個不在場的凶手,可鄭凡對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事故組長還是進行有限度地反擊,“我感謝你們對我父親的救治,但我也質疑你們對縣城建築市場亂象的監管失職,對安全施工一如既往的麻木,去年縣酒廠的建築事故一次死過八個人,這我也知道。我父親是農民,他不知道這是非法建築隊,也不知道什麼是勞動保險合同,他是早過了退休年齡,可你知道嗎,農民沒有養老金,沒有醫療保險,他們是下等人。農民退休的日子和出殯的日子是同一天,他們不幹活,吃什麼,穿什麼,我想讓父親頤養天年,可他不幹,他看到兒子讀了麼多年書後還住在豬圈一樣的屋子裏,看不下去,想出力,可力不從心,隻好非法打工。我無能,我不孝,可我畢業到現在,就沒懈怠過一天,可我沒辦法,掙不到錢,買不起房子,保護不了老婆,照顧不了父母。對不起,不該跟你們說我家裏私事。”
身材肥胖的事故組長突然間態度一百八十度陡轉,他走過來遞給鄭凡一支煙,並給鄭凡點上火,“我聽懂了,你到現在還沒買上房子,你爸爸是想打工掙錢貼給你買房子,對不對?了不起,偉大的父親,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打工的錢哪能買得起房子呢,我兒子在上海工作八年了,最近一張口跟我要五十萬給他湊夠首付,我哪有那麼多錢,整天跟事故和眼淚打交道,想貪汙受賄也沒機會呀!”
兩個人在煙霧中走向了和平與和諧。
父親鄭樹第二天下午就恢複了神智,肋骨處打了繃帶後,父親就強撐著下地上廁所了,晚上吃了一大碗幹飯和鄭凡買來的半斤鹵豬頭肉,父親的胃口好極了,見了兒子,情緒也極度興奮,他甚至要酒喝,鄭凡給他倒酒前問了一下醫生,醫生說酒精刺激容易使動作幅度過大,會影響肋骨骨折的恢複,過幾天就可以喝了,父親隻好咽住酒癮,就著茶水,風卷殘雲般地將半斤豬頭肉卷進胃裏。鄭凡在醫院裏陪了父親三天,三天後,父親下地不用扶就能自己走動了,父子說話的話題也越來越深入,父親堅持要今年過年把韋麗帶回來辦結婚酒席,鄭凡含糊地應付著說就怕過年加班,父親說確實連個結婚的新房都沒有,有點對不住人家小韋,可你不回來請親戚朋友喝喜酒,人家就說你讀到現在的書,最後讀成了光棍,“你能不能跟小韋說說,讓她再寬限一段日子,我傷好了後,接著找工做,錢掙的不多,多少也能湊一點。”
鄭凡急了,他當著母親的麵,發誓一樣地說,“爸,你要是為了我買房子再出來打工,我就把廬陽的工作辭了,把婚也離了,回到鄉下來種田,一步不離地跟你耗在一起!爸,你不能讓我背上忤逆不孝的罵名呀!”
父親沉默了,他坐在病床上,看著醫院裏雪白的天花板,整整一個下午沒說一句話,天暗下來的時候,他對著窗外的縣城裏繁榮的燈火,黯然神傷地說,“酒廠去年砸死的那幾個人,一人賠了十八萬,我要是被砸死了就好了。”
鄭凡回廬陽要召集老吳和小袁研究《廬陽文化通史》戲劇卷的寫作大綱,他給父親丟下一千塊錢買些營養品,父親隻要了一百,他說幾天後出院回家,殺家裏的雞補補身子,臨走前,父親對鄭凡說,“單位裏實在要加班,還是要以工作為重,過年你就不要回來了。小韋跟著你,日子過得太寒磣,你對人家小韋好一點!”
鄭凡回到廬陽打開出租屋的鐵門,屋裏是逼人的寒冷和空洞,他想再去韋麗的宿舍,找韋麗談談,為了大難不死的父親,他準備放下自己可憐的尊嚴,懇求韋麗跟他一起回家過年,在鄉下辦一個婚禮,給這個總是不如意的貧窮的家庭衝衝喜。當上了戲劇卷負責人的鄭凡似乎是醍醐灌頂豁然開朗,他現在也想通了,賭氣是很幼稚的,跟自家老婆爭麵子、搶尊嚴更是一錢不值,他準備買一大包烤紅薯去找韋麗,他都想好了見麵的第一句話就是,“跟我回家吧,城中村烤紅薯是廬陽烤得最好的。”
趙恒打電話要鄭凡去幫著策劃歐陸地產的春節聯歡會,說是市裏主要領導都參加,還從北京請來了幾個當紅歌星捧場,鄭凡說自己已從歐陸地產辭職了,不想再去郝總那裏攙和了,趙恒在電話裏氣急敗壞地說,“你是不是吃錯藥了?”鄭凡沒有理睬,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鄭凡從老家回來後,跟老吳和小袁不到一個星期就拿出了戲劇卷的寫作提綱,所長郭之遠看了後激動得一口水喝得嗆了喉嚨,理順了嗓子後,郭之遠所長說,“鄭凡,你天生是一塊做學問的料子。”
黃杉帶著他的溫州富婆莉莉回來過年了,他們還是住在希爾頓酒店,兩天後,多年沒見的同學秦天正好從北京來廬陽視察工作,他是中石油的一個處長,廬陽石油公司安排秦天也住進了希爾頓,邂逅相逢讓兩個自以為事業有成的大學同學感覺極其優越。“找同學聚聚吧!”秦天對黃杉說。
黃杉沒打通舒懷的電話,後來終於聯係上了鄭凡。
還是在希爾頓西餐廳,大家對這外國難以下咽的食物並沒有太多的熱情,但對西餐廳裏的外國情調和西餐概念非常在意,這也是那些膚淺的成功者無一例外都願意追隨的格調。鄭凡問黃杉這次回廬陽是不是投資房地產的,黃杉說在中國炒房都是小戶們幹的,他說在韓國濟州島的房子都快掙一千萬了,迪拜塔炒樓花就掙了兩千萬,“在國內能掙到嗎?”黃杉對鄭凡愚蠢的提問不屑一顧。
聽說舒懷出事的消息後,黃杉和秦天都感到很惋惜,秦天若有所思地說,“真沒想到舒懷殺人,當年在大學時,操場上放史泰龍的電影《第一滴血》的時候,他老是捂著眼睛,不敢看。有一段時間,宿舍裏給他起了個‘大姑娘’的外號。”
黃杉將一杯啤酒灌進喉嚨裏,“這年頭,書呆子是沒出路的,寧願賭,也不能等,等意味著坐以待斃。鄭凡雖然沒賭來房子,但賭來了一個不要房子的老婆。就是贏家。”
黃杉說自己跟莉莉已經正式拿過證了,明天中午在“富豪大酒樓”擺婚宴宴請當年報社的同事,還有一些廬陽關係密切的朋友,“以前我的野模女友,還有悅悅,郝總,我都邀請了,他們都過來,鄭凡你跟韋麗一起來,給我捧捧場!”
秦天說,“廬陽石油公司的宴請我也推掉了,大家熱鬧熱鬧。”
信訪辦師兄老蔣說,“明天就是天塌下來,也得參加黃杉的婚宴。”
黃杉那位美國西太平洋大學經濟學博士非常感動,她很矜持地對老蔣表示了謝意,美國野雞大學的博士在鄭凡麵前是沒有底氣的,他們因為一條狗在上海城隍廟相識,但他們因為有黃杉這個人做媒介而在一起吃飯,在幾個男人就加拿大多倫多房價因華人瘋炒暴漲百分之二十而爭論不休時,坐在鄭凡身邊的莉莉跟他碰了一下高腳紅酒杯,莉莉問他房子買好了沒有,鄭凡說沒有,莉莉說,“我跟你說過的,你買房子錢不夠,從我這拿幾十萬,黃杉是你同學,有什麼好客氣的呢。”
鄭凡說,“謝謝你,我買房子的錢已經夠了,所以才沒找你借。”
莉莉說,“那為什麼沒買呢?”
鄭凡想找一個理由搪塞,黃杉借著酒勁拍著他的肩膀說,“鄭凡,你明天要在婚宴上代表我們同學致賀詞。”
直到此時,鄭凡才告訴他們,年前要槍斃一批犯人迎新春,舒懷因最終被認定為有民事行為能力,沒有采納精神疾病的律師辯護,所以被判了死刑,明天上午就要執行,“黃杉,對不起,你的婚禮我就不參加了,明天我要去給舒懷收屍。”
黃杉很驚愕地看著鄭凡,“真出鬼了,舒懷死刑的日子跟我婚宴在同一天,你咋不早說?”
鄭凡說,“我也是下午才聽說的。你請柬都發出了,早說也來不及改了。秦天,我們跟黃杉都是老同學,不會見外的,你明天跟我一道去送舒懷上路,行不行?”
秦天沉思了一會,問,“舒懷家裏人呢?”
鄭凡說,“他爸私自造鞭炮,炸死了人,坐牢去了,悅悅跟郝總好上了。”
秦天像喝藥似地很困難地將杯底的啤酒喝下去,溫暖的燈光照耀著他沒有溫度的臉,他放下杯子,“鄭凡,你看這樣好不好?明天我就不去了,我讓廬陽石油公司派一輛豪華車過去,將舒懷的骨灰接回來,再送回他老家去。”
鄭凡說,“那就算了,我一個人去。”
最近這段日子,趙恒對鄭凡很有意見,青年歌手大賽的策劃方案電視台好不容易通過,可讚助商不認可,要修改,作為主策劃之一,鄭凡卻老是推托說忙,找不到人,“你怎麼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第二天一早趙恒在電話裏很惱火,“心裏煩。”鄭凡回答。
舒懷上午十點執行槍決,警方通知中午十二點半可去火葬場簽字領走骨灰。舒懷的一個叔叔昨天就已抵達廬陽,鄭凡不想參加黃杉的婚禮,也不想到刑場親眼目睹同學肝腦塗地的慘景,他想在十一點前到火葬場跟舒懷最後告別一下。
一早剛放下趙恒的電話,小偷小夏打來電話,說今天上午要出院,請大哥過來把手續辦一下。鄭凡說不是明天出院的嗎,怎麼提前了。小夏說傷已經好了,早一天出院多省點錢。鄭凡覺得辦出院手續很快,應該不會影響他為舒懷送行,於是就蹬著車去了市一院。
鄭凡是在醫院交費窗口前被公安銬上的。
小夏同病房的病友知道了小夏小偷的身份後,擔心身邊的財物被偷,就打電話報了警。警方一早迅速控製了小夏,小夏交待了偷竊鄭凡的經過,他說自己是第一次偷,警方不相信,他說被偷的鄭凡將受傷的他送進醫院還墊付了醫藥費,警方就更不相信,這在他們半生或大半生的辦案實踐中從來沒遇到過,警方認為他們肯定是一夥的,背景中也許有一個盜竊團夥。於是就讓小夏給鄭凡打了一個“釣魚”的電話,很輕鬆地把鄭凡釣上了鉤。
警方帶走小偷和鄭凡的時候,正下夜班的趙恒小舅子朱均看到了,他立即給趙恒打了電話,“不好了,鄭凡被警察帶走了!”
趙恒給韋麗打電話,不通,於是他開車直奔家樂福超市,他從收銀台前將韋麗拽出來,“究竟怎麼了,鄭凡怎麼被警察抓走了?”
韋麗懵懵懂懂地一臉的糊塗,“什麼怎麼了,你說什麼呢?”
韋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她確認了鄭凡被警察抓走的消息後,當場就哇哇大哭起來,同事們很惶恐地看著韋麗,也不知該怎麼勸她,“你趕緊去公安局,看看出了什麼事?”
韋麗指著趙恒聲淚俱下地斥責著,“我早就叫他不要跟你混,他偏不聽,都是你害的!”
趙恒開車帶韋麗去公安局,路上,趙恒一臉無辜地說,“韋麗,你不要冤枉好人,我們一直都是守法經營的,我對天發誓,鄭凡這次出事與我們公司毫不相幹。”
警方在了解了鄭凡的身份後,當然不相信他是小偷的同夥,所以還給他倒了一杯水。兩位一開始很凶的警察和顏悅色地說,“鄭老師,完全誤會了,不過,我們公安既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請你把小偷偷你錢包的過程說一下!”
鄭凡說,“沒有呀,他沒偷我錢。他要是偷我錢,我怎麼會放過他,還把他送醫院呢?”
警察覺得確實有些蹊蹺,於是很困惑地說,“是呀,不合常理呀!可他自己都承認了。”
鄭凡故作輕鬆地說,“年輕,沒見過你們這陣勢,嚇昏了,亂說一氣。你想,他大專畢業,還是學校的優秀團員,好歹也算讀過書的人,小知識分子也該算吧?”
警察繼續著心裏的疑問,“你憑白無故地花錢給他住院?”
鄭凡說,“他沒找到工作,餓昏了一頭栽倒在路牙子上,受傷了,我看到了,總不能見死不救。我當年找工作時跟他一樣辛酸,同病相憐。”
警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趙恒和韋麗趕到公安局時,鄭凡正從公安局院子裏往外走,一個多月沒見麵的韋麗一下子撲過去,抱住他就失聲大哭了起來,鄭凡感到韋麗全身在抽搐和痙攣,他輕輕地托起韋麗滿是淚水的臉,又輕輕地抹著韋麗的眼淚,說,“一點小誤會,沒事了,都過去了!”
韋麗隻是哭,一個字不說,她的手死死地箍緊鄭凡的脖子,像是怕他跑了似地,鄭凡輕輕捋順著韋麗雜亂無章的頭發,說,“城中村巷子裏又多了一家烤紅薯的爐子,還沒到巷口,香味直往鼻子裏鑽。”
這時,天空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雪花靜靜地落在城市的屋頂和道路上,城市灰暗而雜亂的顏色被一點點地漂白了。
走出公安局大門的鄭凡和韋麗雙手緊緊扣在一起,雪花落到了頭頂上、脖子裏,誰也不願鬆開手去撣,他們能從對方的手心裏感覺到,隻要不再分開,他們寧願被這漫天大雪活埋。
趙恒說中午要請鄭凡韋麗吃飯,找幾個朋友過來給鄭凡壓驚,鄭凡說他要立即趕到火葬場去給舒懷送行,鄭凡問韋麗,“一起去吧!”
韋麗點點頭。
到了火葬場剛好十二點半,中午時分,火葬場也像死了一樣,裏麵一點聲息都沒有,漫天飛舞的雪花像是一個個死不瞑目的靈魂在空中盤旋。鄭凡走進火葬場辦公室,幾個爐前工正在吃盒飯,鄭凡問舒懷的骨灰呢,爐前工一臉麻木不仁地說,“你是說那個殺人犯的骨灰嗎?十分鍾前被一個矮個小老頭領走了。”
傍晚,沒吃中飯的鄭凡和韋麗回到了城中村,看著被防盜門窗封死的出租屋,韋麗不禁潸然淚下,鄭凡說,“防盜門窗沒用。你回來了,我才有安全。”
兩人晚上都不想吃飯,韋麗說,“要不我們出去吃吧,你想吃什麼?”
舒懷走了,韋麗回來了,經曆太多人生變故的鄭凡此時像是從一片硝煙彌漫的戰爭廢墟中爬出來的,整個人筋骨渙散,精疲力竭,他倒在床上,聲音呢喃,“韋麗,我太累了。一人泡一碗方便麵湊合一頓吧!”
韋麗泡方便麵的時候,忽然看到牆上的標語不見了,他問鄭凡,“標語口號呢?”
鄭凡已經睡著了。
這天夜裏,鄭凡做了一個夢,一個比維也納森林還要漂亮的樓盤,小橋流水,綠樹成蔭,芳草萋萋,花團錦簇,空氣中漫卷起米湯一樣的白霧,仿佛是人間仙境,一位穿白襯衫打著領帶的小夥子帶著鄭凡和韋麗邊走邊看邊說著,“你們的房子在21幢1808室,精裝修的,進去就住。我們這個樓盤不是廬陽第一,而是全世界第一。”
鄭凡接過新房鑰匙的時候,才發現,售樓處的帥小夥是他送進醫院搶救的小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