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告別了,青春!(2 / 3)

辭了歐陸地產的兼職,鄭凡像是卸下了壓在身上的一大塊石頭,人也輕鬆了許多,他想等把江淮文化傳播公司的活幹完,他就徹底洗手不幹了,做一個寵辱不驚安貧樂道的書生,把學問做好,把副高拿到手,這才是正道,雖然這三年來,他沒有荒廢學術研究,但他如果把雙休日節假日的時間都用在學問上,他會做得更好,最起碼能多發好幾篇論文。他有些內心不安地問郭之遠所長,“郭老師,您說我這幾年是不是有點不務正業?”

郭之遠知道他說的什麼意思,說道,“無論做學問的人,還是做領導的人,說白了,都是為了生計,你要是不想為生計做出犧牲,那才是不務正業。”

聽到郭之遠原諒了他這幾年的唯利是圖,鄭凡有一種戰犯被特赦的激動。

年關將近,過不了年的小偷、強盜、乞丐、破產者、流浪漢都急了,進入臘月,他們傾巢出動。出租屋雖然裝了防盜門窗,鄭凡還是有些不放心,父親送給他買房子的五千塊錢要是被偷了,等於偷去了六十多歲父親半年的辛苦和血汗,這天早上,鄭凡將壓在枕頭下麵的五千塊錢拿出來,揣進了羽絨服外麵的口袋裏,他決定先到銀行去存錢,然後再去辦公室。

年底街上人太多,好像買年貨不要錢似的,繁華的長江路商業街上汽車摩托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聲、沿街叫賣吆喝聲塞滿了街市,在一個十字路口,鄭凡扶著自行車龍頭跟螞蟻一樣密集人流在等著路口漫長的紅綠燈,就在鄭凡和所有人全神貫注地盯著信號燈時,小偷盯住了鄭凡羽絨服鼓脹著的口袋。

小偷的手伸進了鄭凡棉襖口袋裏時,他正雙手扶著自行車龍頭,眼睛盯住紅綠燈,經驗不足的小偷從鄭凡口袋裏掏出了舊報紙包著的一包錢,拔腿就跑,鄭凡本能地一摸口袋,錢沒了。

“抓小偷!小偷把我的錢偷了!”鄭凡聲嘶力竭地喊著,可一大片人群中沒有一個人對這聲音做出反應,他們隻是象征性的偏了一下腦袋,看著小偷從自己的身邊從容地逃走。有一個顯然平時言語經常失控的看客說了一句,“錢被偷了有什麼好叫的,昨天當街捅死了一個雜毛,血像殺豬一樣往外噴,也沒有一個人多管閑事。”旁邊的幾個陌生人點點頭表示同意,這時綠燈亮了,每個人就像那個小偷一樣沒命地往前直衝。

鄭凡騎著自行車獨自一人緊咬著一路狂奔的小偷窮追不舍,路邊的行人很好奇地看著,沒人打110,有駐足觀看的行人很草率地判斷說,“估計這兩個小年輕爭女網友飆上了!”

在轉過兩條大馬路後,鄭凡和小偷鑽進了一條堆著砂石的小巷裏,小巷裏正在改造下水道,再往前,就是死胡同。眼見著小偷已經累得跑不動了,鄭凡扔了自行車追了過去,氣喘籲籲的小偷將手中的一包錢扔向鄭凡,他想讓鄭凡拿回錢後放他一馬,可鄭凡沒有撿錢,而是發了瘋似地直撲過去,他飛起一腳,卻踢了個空,皮鞋飛向了空中。精疲力竭的小偷在避讓鄭凡飛來一腳時,腳下絆到了路邊工地的一個窨井蓋上,一個踉蹌,很利索地跌倒在堆著石塊和水泥板的路牙子上,小偷頓時後腦勺鮮血直流,手上也被石塊撕出了血肉模糊。

小偷癱倒在地,喘著粗氣,他聲音微弱地向鄭凡求饒,“大哥,我三天沒吃飯了,我要死了,求求你把我送到醫院去!”

手裏拎著自己一隻皮鞋的鄭凡本來準備猛踹小偷一頓,他看到年輕的小偷,眉清目秀,身材單薄,年齡也隻有二十出頭的樣子,根本不像一個經驗豐富的慣偷,心裏軟了下來,而小偷腦袋上手上皮開肉綻的血淋淋的場麵讓他全身也軟了,他蹲下去,也沒多想,立即拉起小偷,扶到自行車車後架上,“坐好,用沒受傷的左手抓牢車座,市一院就在前麵,咬著牙堅持一會!”

鄭凡滿頭大汗得蹬著車將小偷馱到醫院,這時小偷失血太多,人已處於半昏迷狀態,鄭凡將其背進急救室裏,遇到了趙恒小舅子朱均,他問鄭凡怎麼來了,鄭凡匆匆說了幾句原委,朱均很震驚,“送醫院幹嗎,還不趕緊報警!”

鄭凡抹著頭上的虛汗,“他跑不了的,傷得很重,後腦勺開花了。”

急救室裏,醫生說要立即輸血,馬上手術,醫生要鄭凡即刻去交錢,鄭凡傻眼了,他說這個人是小偷,偷我錢被追的路上受傷的,我送過來已經夠不錯的,怎麼還要我交錢。那位戴白口罩的醫生笑得喘不過氣來,以至於不得不摘下口罩,醫生像看著天外來客一樣地看著鄭凡,“他偷你錢,逃跑受傷了你把他送到醫院?雷鋒再世了。”

鄭凡對身邊的朱均說,“朱醫生,我哪有錢給小偷做手術呢,你給我做一個證明,這個人確實是一個小偷。”

朱均說,“我要是證明他是小偷,就得證明你是活菩薩。我能證明得了嗎?”

年輕的小偷躺在擔架上,聲音微弱地對鄭凡說,“大哥,你幫我墊上錢,我以後會還你的。”說著就一頭昏死了過去。

急救室的醫生很懷疑地看著鄭凡,他無法相信他們之間的是小偷與被偷者的關係,於是就一針見血地對鄭凡說,“你們是道上的朋友,救還是不救,你說一句!時間已經等不及了。”

鄭凡從身上掏出舊報紙包著的一包錢,對醫生說,“我有的是錢,你們趕緊搶救,我現在就去繳!”

醫院繳費窗口,鄭凡問能不能少交點,窗口裏的出納滿身藥品的味道,話音裏飄出來的也是藥味,“預繳三千塊,一分都不能少。”

交了三千塊錢住院費,小偷輸血後,血壓升上來了,後腦勺經兩個半小時清淤手術後推了出來,鄭凡像小偷的孝子賢孫一樣地在病房裏守著小偷,為什麼不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他怕小偷沒人照看會突然死去,也許是他守住了小偷等於就守住了三千塊錢,鄭凡沒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與雷鋒或見義勇為有什麼關係。他對前來查看病情的主治醫生說,“大夫,這個人與我無親無故,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們用藥不要用太貴的,住院繳的三千塊錢醫療費是我爸在縣城工地上打工掙來了,我爸都六十五歲了。”

主治醫生看了看很荒謬的鄭凡,沒說話。

這一年冬天很冷,前不久一場大雪過後,許多人摔倒在冰天雪地裏摔斷了胳膊和腿,還有一些討要工錢的民工被工頭打得頭破血流的,所以骨科病房很緊張,小偷手術後隻好臨時安排在走廊裏,看著鹽水一滴一滴地輸進小偷的身體,鄭凡發覺小偷安靜得像一個熟睡的嬰兒。

下午的時候,小偷醒了過來,鄭凡把提前買來的兩個麵包和一袋牛奶遞給小偷,小偷沒一分鍾就吞咽了個盡光,麵包兩口吃一個,牛奶一口氣喝完。吃完後,小偷哭了,本來準備教訓小偷一通的鄭凡,覺得這是一個有著自己故事的小偷,於是讓小偷平躺在病床上,“別激動,你慢慢說。”

鄭凡聽完小偷訴說後,不說話了。

小偷姓夏,是鄉下考上廬陽商專營銷專業的學生,今年夏天畢業,找了幾個月工作,除了散發傳單掙點零錢填飽肚子,就沒幹過正經的工作,後來被自己的一個同學騙進傳銷組織,沒錢買傳銷產品,他就騙了自己父親把家裏唯一的一頭豬賣了,還有賣糧食兩千五百塊錢,全都投了進去,可很快他就發現上當了,想跑,身份證已被收走,人也被控製在一個二十四小時看守的鐵門鐵窗封死了的房間裏,直到兩個星期前公安工商部門將傳銷窩點連鍋端了,他才逃了出來。

身無分文的小夏找工作沒找著,人住在地下通道裏,凍得手腳生了凍瘡,借同學的五十塊錢花光後,餓了三天沒吃一口飯,這天早上在橫穿馬路準備去一個洗車行打零工時,見鄭凡羽絨服口袋裏鼓鼓囊囊的,他一時糊塗就在錯誤的時間和錯誤的地點將手錯誤地伸進了鄭凡的口袋裏,由於是第一次下水,準備不足,技術不精,伸手即被捉。小夏從懷裏掏出兩個紅本本,一個是商專畢業證書,一個是學校優秀共青團員證書,“大哥,我對不起你,我犯下的錯,是一個共青團員的恥辱。”

鄭凡沒說話,他想起當年研究生畢業時在上海找工作時,一次回學校的途中,買了飯後身無分無分文的三個同學相互掩護著逃過一回公共汽車票,於是鄭凡對小夏說,“其他的都不說了,你安心養傷吧!”

長相俊朗的小夏眼裏噙著淚水,“大哥,你是好人,錢我一定會還你的。”

鄭凡丟了一百塊錢和自己的手機號碼給小偷,“年底單位裏還有些事,不能天天來看你,不要跟家裏聯係,自己訂病號飯,醫生說十天左右就可出院了,出院時給我打個電話,我來醫院結賬。”

藝研所接下了《廬陽文化通史》的編撰工程,全書六卷本,十二五文化發展規劃的重點項目,鄭凡負責“戲劇卷”,帶領老吳小袁兩個年齡和職稱都比他高的同事共同完成,鄭凡在會上說自己資曆淺薄、經驗不足、難堪重任,郭之遠說,“負責寫作編撰,不是提拔你當領導幹部,沒什麼好謙讓的。解放後廬陽話劇、京劇、歌舞劇的曆史都很短命,台上沒蹦幾天,就煙消雲散了,廬陽的戲劇史主要是黃梅戲的曆史,你已經做過幾年的研究,專著都快出版了,你不挑頭誰來挑?”

老吳和小袁也紛紛表示支持和堅決擁護,鄭凡就無話可說了,可誰都知道,給政府編書,稿酬編輯費很低,兩三年的一個工程能給兩三千塊錢就不錯了,你是吃政府糧餉的國家公職人員,對政府交辦的事,沒有討價還價的絲毫餘地。老吳平時在廬陽石化編行業小報,小袁業餘為電視台專題片撰稿,他們兼職的收入都不錯,看所長郭之遠如此器重鄭凡,也就順水推舟地表現出了極高的境界。鄭凡也心知肚明,但自韋麗出走後,他已懶得掙錢了,他覺得在單位裏上班、寫作、搞研究,讓人踏實、安靜、自我,甚至還有一份隱隱約約的高貴和傲慢,這是符合鄭凡作為一個讀書人屬性的。他有些後悔跟韋麗拿證,拿證實際上毀了兩個人的青春,韋麗在漏風漏雨的出租屋裏雖頑強忍受但終究會失去耐心,而他自己一畢業就把一半以上的精力用在了專業之外,見活就幹,見錢就賺,如果他現在是一個人生活的話,他願意過這種簡單清貧的讀書寫作的日子。外麵的世界精彩而無奈,明亮而黑暗,在沒有韋麗的日子裏,他感受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沮喪和疲倦,雖說鄭凡再三推辭,但“戲劇卷”負責人的身份無疑像是一劑強心針注入了鄭凡失血的心髒裏,他很激動,也很需要這份來自組織和專業的信任。

開了一天的會,大家都很累,平時很摳的所長郭之遠下午散會時慷慨地說,“晚上聚餐,一個都不能少,快過年了,項目啟動經費已經下來了,三杯酒下肚,《廬陽文化通史》項目正式啟動!”大家都很高興,說要是天天能用公款喝酒就好了,郭之遠批評他們說,原來你們仇恨腐敗是因為自己渴望腐敗而享受不到腐敗,今晚不喝了。

老肖老吳他們幾個資格偏老的研究員說,我們這不是搞腐敗,而是項目奠基後的開工酒,再窮的人家和單位開工酒是少不了的。

所長也就是說說而已,“望月樓”飯店早都訂好了,晚上喝酒的氣氛好極了,就在大家熱烈議論過年所裏發什麼年貨的時候,鄭凡接到了一個電話,他臉色死灰地合上電話,跟所長匆匆說了兩句,拔腿就衝出了酒樓。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父親下午從縣城工地腳手架上摔下來了,人正在醫院搶救。母親在電話裏哭著說,“你快回來吧,醫院下通知了,救不活了。”母親要鄭凡回去幫著料理父親的後事。

鄭凡連夜坐長途班車趕回老家,到縣城時,天已蒙蒙亮,清冷的大街上路燈還亮著,一些清潔工在掃馬路,偶爾有進城的手扶拖拉機在大街上經過,聲音撕心裂肺。

縣醫院走廊裏,母親一見到鄭凡就拉著兒子的手哭癱在地上,“你爸命苦呀!”

鄭凡拉起母親,說,“媽,別急,我把銀行卡帶回來了,有的是錢,傾家蕩產我都要救我爸。”

ICU病房裏,父親像死去了一樣,臉上罩著氧氣罩,值夜班醫生對鄭凡說,“你父親已經度過了危險期,當時剛送來的時候,沒有嚴重的粉碎性骨傷,隻是斷了四根肋骨,但心肺功能衰竭得很厲害,主要是年齡太大了。”

鄭凡問父親的治療方案,醫生說住一段院,調養一段日子,回家過年應該問題不大,鄭凡如釋重負,心裏頓時風清雲淡,母親不識字,傍晚從鄉下趕來時,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母親以為是醫院提前下的死亡通知,而這不過是醫院對所有危重病人醫治過程中的例行手續。

冬天的太陽像是被藥水浸泡過一樣,流露出蒼白的光輝,風先將陽光吹亂,奔走在大街上鄭凡的頭發也跟著亂了,他去跟縣安全局成立的事故調查組協商解決善後事宜。這次事故是一幢違規建築的三層樓房地基沉陷導致一麵牆體倒塌,當場砸死農民工兩人,砸傷六人。鄭凡父親和幾個木工正在另一間樓麵的腳手架上做木模板,房子牆體倒塌隻是讓隔壁的腳手架晃動了幾下,並沒有倒塌,也就是說,鄭凡父親所處的位置是安全的,而隔壁巨大的轟響以及死傷者慘絕人寰的尖叫聲驚嚇了腳手架上的木工,他們本能地跳了下去,四個木模工跳下腳手架安然無恙,並且到隔壁去幫助救人了,可六十五歲的鄉村木匠鄭樹由於年事已高和體力不支後的頭暈眼花,驚慌中一頭栽了下來。

父親年齡大,找工作難,他在一個沒有資質的非法建築施工隊幹活,工頭曾經是一個拐賣婦女的人販子,昨天下午電話裏聽說砸死砸傷了一大堆人後,包工頭關了電話,丟下了死傷者,連夜就跑了。據了解包工頭的人說,他從此必定會人間蒸發,他將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繼續他拐賣婦女的事業並很快忘記掉死在他手裏的農民工弟兄,這個人從小到大是公認的人渣。

父親他們的醫藥費是政府墊付的,事故也是政府出麵處理的,昨晚縣電視台充分報道了縣政府“執政為民”的偉大行動,死傷者家屬卻纏著政府要說法,代表政府的安全局事故處理小組的人抱怨說,“你們在非法建築隊非法工打工,出了事,政府幫你們解決困難,包工頭正在緝拿之中,你們不能得寸進尺。”

鄭凡是明白其中事理的,所以在事故協商處理現場他一言不發。事故處理小組的意見是死者縣裏免費火化,傷著免費治療,這些錢由縣政府墊付,至於死傷賠償,由於他們沒有簽勞動合同,也沒買保險,隻有等到抓到包工頭後,再由政府出麵協商解決賠償事宜。

死傷者家屬都是農民,他們在政府的循循善誘下,放棄了立即賠償的非分之想,大多數人隻是以認命的心情接受這一事實。鄭凡在事故處理意見書上簽字時,被安全局事故處理小組的組長,一位全身肥肉過多的中年男子劈頭蓋臉地教訓了一頓,“你沒來之前,我們就曉得了你是碩士畢業生,我想問問你,你怎麼忍心讓你六十五歲的父親爬高上低,大冬天到工地上打工,他是早該退休的年齡,早該頤養天年的歲數了,你讀了那麼多書,孝心哪去了?良心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