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告別了,青春!(1 / 3)

鄭凡六十多歲的父親在陽光稀薄的午後懷揣著五千塊錢來到廬陽,晚上鄭凡要帶父親到城中村小館子裏吃晚飯,父親不幹,鄭凡隻得在巷口的鹵菜攤上買了一包熟食和半斤花生米,父子倆在出租屋裏一邊聆聽著屋外呼嘯的風聲,一邊喝著火燒刀子酒,三杯酒下肚,父親的臉被酒精憋成醬紅色,他從懷裏的棉襖口袋裏掏出報紙包著的錢,然後拍在開裂的小桌上,“你爸沒本事,沒錢貼你,讓你在城裏受苦了,到如今還住在這漏風的房子裏。”其時屋外凜冽的寒風從木窗的裂縫裏鑽進來,不停掀動起包著錢的舊報紙邊角,而舊報紙上的房屋經久耐用溫暖如春祖國的形勢一片大好。

“知父莫若子,”父親等待著兒子光宗耀祖的夢想早就破滅了,鄭凡不但沒能幫家裏翻蓋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還要像螞蝗一樣附著在父親的軀體上吸父親的血。鄭凡胃裏有一種被灌進了毒藥後掙紮與撕裂的痛苦,但他不能表現出來,如果他要是跟著父親一起抒情的話,那就會給父親又灌一回毒藥。鄭凡覺得此時唯一能擺平內心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灌醉,讓酒精麻痹父子倆,他給父親倒了滿滿一茶缸火燒刀子酒,“爸,天太冷,多喝點,暖暖身子!”

父子倆沒幾個回合,一瓶火燒刀子酒就見底了。然而酒量平常的父子倆卻都沒醉意,鄭凡腦子裏突然冒出來“酒逢父子千杯少”的奇怪的結論,就買了一瓶酒,喝光了,鄭凡給父親泡了一杯濃茶遞過來,“從哪兒弄來的錢?”

父親喝茶的感覺沒有喝酒好,他輕輕抿了一口,“縣城打工掙來的,像我這麼大年紀,沒有木匠手藝,根本找不到活,在建築工地當木模工,累是累一點,好歹能幫你掙些錢,湊湊買房子。”

鄭凡問父親,“多長時間掙的?”

父親很有成就感地說,“沒到半年,就掙了五千。比種田劃算多了。五千塊錢能買城裏多大房子?”

鄭凡說不到一平方米,他怕父親不明白,就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指著椅子說,“就跟這椅子一般大的麵積。”要是買維也納森林的房子,五千塊錢隻能買到一口鋁鍋大的地方,他怕父親難過,就沒說。

父親有些失望,他拚命地抽著煙,臉上的表情與那一年被鄉執法隊抓走罰款後放回來時一樣,說話的腔調也一樣,“真沒想到房子這麼貴,等到黨和政府知道了房價太黑,一出手,準得降,我在工地上幹一年總得買上一張床大的地方才是,單人床也行呀。”

鄭凡也借此給父親虛開了一張他早就不相信了的空頭支票,“等到將來房子降了,我買一個一百二十平方的大房子,把你和我媽都接過來住。”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開空頭支票了,多開一張無關緊要。

父親被鄭凡的空頭支票點燃了激情,“我跟你媽在鄉下住慣了,不會老住你這的,我們偶爾來看看孫子就走。你媳婦還沒回來?”

鄭凡說,“韋麗剛才來過電話了,她今晚加班回不來了,住單位宿舍,她要我向你問好。”

父親說,“這孩子跟著你遭罪了,我們對不起人家。都怪你爸沒本事。”

鄭凡看著風吹日曬的父親臉像一張舊抹布,粗糙的手上蛇皮一樣開裂,鄭凡沒再說話,他突然站起身,默默走過去,將牆上的那幅“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標語撕了下來,慢慢地撕碎。

父親怔怔地說,“你這是幹嗎?”

鄭凡說,“時間太長了,又髒又舊。”

父親說周天保家的錢今年是還不上了,老周又去住院了,估計熬不過明年,後年差不多能還錢了。鄭凡說,還不還都無關緊要,反正一時也買不了房子。父親急得臉上冒汗了,“你究竟打算什麼時候買房子呀,你爸隻能拿這麼多錢。”

鄭凡給父親的杯子裏續上水,安慰著父親,“聽說我們單位要集資建房,房價比市麵上要便宜一半,也許明年就能批下來,後年就差不多能住上新房了。”鄭凡說這話時就想起了韋麗對他的判決,你是一個騙子。因為藝研所這樣又窮又小的文化單位根本不可能批準集資建房,那次郭之遠所長酒喝多了在酒桌上說的,誰都沒當真,酒醒了後他自己也早忘了。

父親說今年過年把韋麗帶回老家,擺幾桌,請鄉親鄉鄰地慶賀一下,補辦個婚禮。你都三十了。鄭凡自言自語著說,“是呀,我都三十了。”

屋外的冬夜裏,風聲呼嘯著趟過屋頂,與遠處火車淒厲的汽笛聲遙相呼應,城中村像是死去了一樣,沒有一點動靜和聲響,屋內父子倆沉默喝茶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刺耳。

父親第二天一早就回老家了,他說工地上等著他去幹活呢,長途汽車發動前,父親問鄭凡哪一天回去過年,鄭凡說,“現在說不準,全省青年歌手大賽很忙,也許回不去。”

父親有些不高興了,“不是說好了的嗎,把韋麗帶回去,擺幾桌,鄉裏鄉親的都以為你還打著光棍呢。你都三十了。”

汽車發動了,鄭凡把五千塊錢從車窗裏塞進父親的懷裏,“爸,我有錢,你帶回去花,答應我好嗎,不要再去縣城工地打工了,六十五歲,在城裏早都退休了。”

父親沒說話,他從車裏將舊報紙包著的五千塊錢,用力砸回來,砸在鄭凡的臉上。鄭凡覺得像是父親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汽車拖著一綹黑煙開走了,鄭凡從地上撿起一包錢,用手捋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愧疚與恐懼糾纏著他快要崩斷的神經,此時的他站在原地寸步難行。一個汽車調度走過來,訓斥著在站台裏邊的鄭凡,“馬上又要發車了,你是不是活夠了?”

這一年冬天特別漫長,三十歲的鄭凡站在冬天的風裏,站在青春的盡頭,他在眺望著遙遙無期的春天,期待著癡人說夢中的時來運轉,孔子“三十而立”的目標定得太高了,現在的讀書人定“四十而立”比較合理,像他這樣既無內援又無外援的小知識分子,生活和事業定“五十而立”才是切實可行的,可人過了五十,立與不立有什麼意義呢。他想過幾年等評上了副研究員,他就和韋麗一起離開廬陽,可韋麗直到現在也不肯回來,對他發過去的一次次求饒的信息置之不理,鄭凡自網吧尋找無果後,他殘存的一點自尊被激怒了,他覺得自己還不至於十惡不赦罪該萬死,所以,他再也不發信息,也不去尋找。他和韋麗較上了勁,隔著時空扳起了手腕。韋麗自從悅悅自作主張地請她吃肯德基勸她回家那天後,她和鄭凡之間的誤解不但沒有消除,反而變本加厲了。他們像是彼此失蹤卻又誰都不去報警。

研究生同學老豹辦農民工子弟學校,先是以非法辦學被查禁,然後是臨時校舍被強拆,想做當代武訓的老豹徹底失敗了,因為曾經出過《中國城管調查》和《中國城管內幕》兩本書,網上求職信息發布後,南方的一所民辦高校把他作為特殊人才引進,不僅答應給他副教授職稱,還給他一套七十五平米兩室一廳的房子,南下途中,老豹攜妻帶子在廬陽停留了一宿,晚上鄭凡將老豹一家安頓在城中村私人旅店裏,並在城中村小飯店點了一個狗肉火鍋,一個牛肉火鍋還有其他幾個普通的菜肴,隆重招待老豹一家,鄭凡很想讓韋麗參加晚上的接待,可想到韋麗肯定會拒絕,他打開了手機按了最初幾個號碼鍵,還是停下了。

城中村小酒館簡陋而狹小,然而有了熱氣騰騰的狗肉火鍋和牛肉火鍋,氣氛也就很熱烈了,老豹問鄭凡網上賭來的女人呢,鄭凡說不湊巧她回老家了,鄭凡說完這話的時候,發現自己這段日子全靠謊言過日子,他就對自己很鄙視,可他要不這樣,就會是別人對他的鄙視,連個女人都拿不住,白混了。

情緒高漲的老豹跟鄭凡你來我往地將一瓶白酒很快喝了個一幹二淨,老豹下午參觀過鄭凡的出租屋,所以借著酒勁,煽動鄭凡說,“房子比副教授重要得多,我在北京四處流落,那種喪家之犬的生活扛不了多久,誰也招架不住,等我在南方站穩了腳跟,就把你挖過去。不管是為社會主義幹,還是為資本家幹活,都是為了把老婆孩子養活,我們也老大不小的了,折騰不起了。”

鄭凡問去南方那所給房子住的民辦高校要什麼條件,老豹說副教授以上職稱,鄭凡又撬了一瓶白酒,“你不是說去了後才給你副教授嗎。”

老豹抓起酒瓶自己倒滿了一杯,“我出過書,是作為特殊人才引進的。”

鄭凡說,“我明年也出書了,會不會作為特殊人才引進呢?”

老豹說自己還沒到任,說不太清楚,不過據他估計可能性不大,出書的人很多,但沒有他老豹的書有影響,鄭凡說自己剛報了助理研究員,三年後申報副研究員,老豹說,“你不要在外兼職了,集中精力把學問做上去,爭取破格報副研究員,早點離開這破地方。我們要是幹一輩子連一套房子都混不上,無論你用多麼崇高的理由去解釋,都是蒼白的,最起碼是對老婆孩子沒盡到責任。”

老豹問弟妹會跟你一起走嗎,鄭凡說會的,前年他準備去小凱的學校,韋麗二話沒說。說起小凱,老豹說小凱跟女學生結婚後生了個女兒,日子過得平靜而踏實,溫暖而平庸,小凱跟老豹說起過生女兒好,嫁給人家不用操心買房子,如今整個中國被房子壓得喘不過氣來,鄭凡對此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他說,“十三億中國人民就這麼被鋼筋水泥欺負著。”

老豹和鄭凡喝多了酒後,話說得越來越離譜,有些話甚至不利於和諧社會的建設,老豹老婆奪過酒瓶,“再喝,你們就該坐牢了!”老豹的《中國城管內幕》讓一個心術不正的書商至今還在坐牢。老豹七歲的兒子抓著酒瓶,跟父親對峙著,“媽媽說不許喝,你就不能喝!”

第二天一早老豹一家就走了,鄭凡本來說要去車站送行的,可第一天晚上酒喝多了,一覺醒來,已是早上八點多了。鄭凡索性蒙著腦袋又昏昏沉沉睡去,中午睜開眼睛,發現枕邊是空的,屋子是空的,他的肚子裏也是空的。窗外一縷陽光穿過防盜窗射進屋裏,並在磚地上分割出明暗對比的網格。

歐陸地產的郝總對鄭凡提出辭職惱羞成怒,這個在廬陽踩一腳地動山搖的大老板終於沉不住氣了,他將鄭凡送來的年底這期會刊連看都沒看就往桌上一扔,然後按滅手中剛剛點著的雪茄煙,“是我的廟小,還是你的胃口太大,你以為你讀過幾天書,看不起我是不是?”

鄭凡的嘴裏灌滿了雪茄煙霧,他咳嗽著說,“郝總,我在單位有工作,不可能全身心投入,我怕接下你的重托,完成不好,辜負了你的厚愛。明年我要申報職稱,大量的時間要用在職稱材料準備上,所以我想……”

郝總在鄭凡還沒講完的時候就對不耐煩地朝他揮揮手,“有什麼事你直接找我的助手悅悅去談。”

鄭凡去找悅悅,站穩了腳跟的悅悅耐心地聽鄭凡說著根本站不住腳的辭職理由,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悅悅說,“我剛剛把你編會刊的報酬提高到每期一千五,能說說辭職的真實理由嗎?”

鄭凡想了一會兒,說出了真情,“首先,我覺得自己活得很失敗,房子買不起了,掙錢沒動力,所以想多寫多發一些論文,早點評上副研究員,早點離開廬陽;其次就是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工作,韋麗擔心你把我這個人搶去,你擔心我把你這個崗位搶去,我在這不僅多餘,而且危險。”

悅悅說這是你個人的想象,與真相無關,你先不要急著辭職,等考慮好了再做決定,鄭凡說我已經考慮好了,悅悅說,“我要是不批準你辭職呢?”

鄭凡說,“那我就不辭而別。”

說完轉身就走了。

聽著鄭凡在公司大樓裏消失的腳步聲,悅悅知道,這個男人此後也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韋麗本來是不想來歐陸地產大廈的,可小雯死活要拉著她來,小雯跟IT工程師住在一起兩年了,IT男友的軟件開發拿下專利獲了知識產權後,賺了個盆滿缽滿,他們決定在維也納森林買一套豪華公寓結婚,小雯早知道韋麗家鄭凡在裏麵兼職,不明真相的小雯要韋麗陪她一起來找鄭凡,爭取拿一個內部價。韋麗此時是不會主動來找鄭凡的,要是她一主動,好像是自己犯了錯誤似的。她跟鄭凡實際上還在賭著,不是賭輸贏,是賭氣。

韋麗對小雯說,“鄭凡在維也納森林不過是一個打零工的,找他沒用。我帶你去找總裁助理,那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小雯給韋麗買了一根甘蔗,兩人是啃著甘蔗走進歐陸大廈的。悅悅見了韋麗很吃驚,但人情練達的悅悅還是落落大方地接待了韋麗和小雯,“真有你們的,這麼大了,還啃甘蔗,童心未泯。”悅悅從冰櫃裏拿出兩盒酸奶遞給她們,“不給你們泡茶了!”

事實上,當韋麗和小雯走進悅悅豪華氣派的辦公室,她們嘴裏的甘蔗已經在齒縫間僵住了,韋麗問,“這是你的辦公室,還是老總的辦公室?”

悅悅說,“這是我的辦公室,我本來就是老總。”

韋麗這才發覺悅悅的能量能撬動整個地球。她把來意向悅悅說明了後,悅悅很爽快,說別人最多是九八折優惠,既然是你韋麗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給你們九五折,郝總也隻有這個權力,你看怎麼樣?一百平米的房子等於優惠了四萬多。韋麗和小雯喜出望外,連聲道謝,韋麗發現人的意誌往往是靠不住的,她一貫蔑視的悅悅僅僅因為優惠了幾萬塊錢房價,她就放棄了對她的偏見,她在內心裏尖銳地批判著自己,所以在售樓小姐帶小雯去看房型後,韋麗在悅悅的辦公室裏用手拍了拍沉重的老板桌,別有用心地說,“悅悅,你這老板桌,鄭凡想掀都掀不動。”

悅悅說,“鄭凡已經辭職了,他已經沒機會掀翻我的辦公桌了。”

韋麗臉色緊張起來,“是他自己辭的,還是你逼他辭的?”

悅悅不動聲色地說,“我不知道,你去問他好了。”

韋麗帶小雯來看房本希望能在歐陸大廈裏與鄭凡狹路相逢,她相信隻要相逢就會冰釋前嫌,她也有些疲倦了,二十多天過去後,她現在都想不起來究竟恨鄭凡什麼了,她想如果鄭凡再給她發信息的話,她就立即回城中村,可鄭凡這一個多星期,一條信息都沒發給她。鄭凡不找她,她今天相當於是變相找鄭凡,沒想到他竟辭職了。韋麗心裏很失落,但嘴上不能說。

悅悅像對自己妹妹一樣地走過來摟住韋麗,“別傻了,今晚就回去!”

韋麗不足地辯解著,“我不能被他騙了,連個道歉的態度都得不到,我不回去。”

悅悅說,“你要是不打算離婚,你就回去;要是打算離婚,千萬別忘了告我一聲。”

韋麗又一次對悅悅當頭棒喝,“做夢!”

韋麗和小雯回來的路上,小雯對韋麗說,“我想起來了,就是這個悅悅,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她挽著鄭凡的胳膊進了咖啡廳的。”

小雯的話相當於往傷口上撒鹽,韋麗很生氣地說,“不是挽著胳膊,是拖著。鄭凡根本就不願意跟她一起去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