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官場中階級製度極嚴,督轅差遣的委員,都是候補道;知府差遣,都屬候補知縣;司道差遣,都是候補知州運同等。賢如林公,也未能免俗,當下心想差一個候補道去,方能勝任,仔細思量,隻有陳錦堂辦事向來幹練,不知道他鴉片煙戒絕與否?如已斷癮,派他前去最妥。當下就命長隨傳道員陳錦堂到轅,長隨即往陳公館轉達。
且說錦堂自卸任以來,住在公館裏,杜門不出,立誌戒煙,有鳳姑在旁伺應,頗不寂寞。一日新任安襄鄖道楊以增到門辭行,錦堂和他是姑表弟兄,連忙延入相見,即命廚房備盛酒席餞行。表兄弟二人在客廳上坐下,談談說說,頗覺有興。以增說道:\" 老表兄你受了楊天德的暗算,以致提空,說來也自可恨,不料他到任未久,也因為丟失了印信,即被提空,這也是天道好還,報施不爽,隻爭在時間的遲早罷了。\"錦堂聽說,幾乎失笑!暗想這顆印就是我派鳳姑前去盜取,拋在道署後園太平井中的,如今既是表弟去繼任,理當向他說明,免得他查不著。轉念之間,就啟口問道:\"這顆印,製軍可曾附片奏明,請吏部重製頒發嗎?\"以增答道:\" 不曾奏明吧!我到轅門謝委辭行,製軍還當麵諭限十日,務將失印查獲。這倒是一件束手的事,茫無頭緒,一時到哪裏去查呢?\"錦堂便向左右閃眼一望,卻巧沒有仆役在旁,連忙將口湊到以增耳邊,低低說道:\"失印在道署花園中四麵廳前右首太平井中。\"以增聽說,真是喜出望外!連忙拱手道謝,並含笑地問道:\" 為什麼作此惡劇呢?\"錦堂答道:\" 這個就叫做一報還一報,我受了他的暗算,沒來由受提空處分,這口氣哪裏咽得下,故爾也使這暗算,使他不安於位。你道該也不該。\"以增笑道:\" 你們二人各在暗地裏做功夫,弄得大家都不安於位,不過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卻便宜了我這個第三者了!\"錦堂笑道:\" 這也是你官運亨通,才有此意外的美缺。\"以增又問道:\" 表兄煙癮當真戒絕了沒有?\"錦堂笑答道:\"我吃了阿芙蓉的苦水,恨如切骨,這次好似立了軍令狀,誓必戒絕,永不再吸,故爾把翡翠鑲口的象牙槍,赤金包鬥的甘蔗槍,都已搗成粉屑。現在煙癮已斷,無論如何不再去吃它了。\"以增笑道:\" 你既跳出苦海,可賀可賀!\"錦堂說道:\" 吊之不暇,何賀之有?\"以增答道:\"林製軍正在厲行煙禁,缺少熱心辦事、任勞任怨的委員,倘然曉得你煙癮已斷,必然就有差事見委,豈非可賀麼?\"錦堂說道:\"我若得見委禁煙差使,誓必把一班販土的奸商捉個幹淨,那末煙害可以杜絕。我深悉鴉片為害,雖由夷商販運,吸食的人愛之如命,以致如此流毒,但是罪魁禍首,當推販煙奸商,若無他們販賣,夷商所到的地方甚少,又不能直接推銷,早已改營他業,內地何來鴉片出售,那末吸食開館,可以不禁自絕。\"他們二人,說說談談,盛席早已擺得滿桌。二人入座飲酒,直至午後兩時,方才撤席。以增告辭赴任,當日就瞞著人,叫一構井匠到四麵廳前右首井中,將鋼印打撈起來。以增具文稟報,失印已在本城舊貨攤上查得。你道他為甚不直說從井中撈得呢?為防林公追究何從得悉印在井中,免不得要累及陳錦堂,多所未便。如此一來,林公自然不加追問了。失印遂得告一段落。那一日,錦堂正在書室中看書,麵前攤著一本漢書和一本史記,兩相對照披閱,覺得兩書所論事實相同,筆法卻是各異,漢書翔實純樸,後學欲得寫實筆法,當求諸班固;史記浩瀚生動,後學欲得寫生筆法,當求諸史遷,二者不可偏廢。司馬遷記事,都詳人所略,略人所詳,敘事中侃侃而談,閑閑引逗,如垓下合圍,秦庭狙客,千載下讀之猶虎虎有生氣;看到他特立滑稽一傳,舉周、秦突梯俊傑,優孟衣冠,一一描寫形態,詳論感化,令讀者猶如身當其境,目睹這班持梯滑稽政客,不覺拍案叫絕,發聲狂笑。此時恰巧鳳姑走來,一隻右足剛踏進書室,聽得錦堂在裏邊哈哈大笑,隻道他在那裏和使女們打渾,忙把左足縮住,定神向門簾縫中內望去,隻見他獨坐在書案前,手執書本,狂笑不止,那種傻頭傻腦的情形,也忍不住卟哧一笑,移步入內,問道:\" 一個兒坐在那裏,狂笑不已,真是開心極了!究竟笑些什麼來?\"錦堂拋書答道:\" 一個人不準出聲大笑,難道隻許我同你打對兒發笑麼?這話也太不近情了。\"二人正在打趣話,忽然外麵有人咳嗽之聲,卻是親隨進來稟事,說有總督轅門上聽差來說,奉督憲鈞旨,傳見大人。錦堂答道:\"知道了,你去命轎夫提轎伺候!\"說罷,就和鳳姑挽手走到內室中,換了衣冠,整理一過,即行出外,坐到轎中,帶著跟班,徑到督轅,投帖察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