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淩貴興自從打發丈人何達安去後,便代他妻子開喪掛孝起來。把一座裕耕堂,重新收拾,延僧禮道,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眾強徒借著幫忙為名,益發無晝無夜,都嘯聚在淩家。貴興沒了老婆、妹子在耳邊聒絮,反覺得爽利。到了第三天,爵興便叫貴興到往來的錢鋪子裏打了票子,整的散的,共是二十六張。爵興拿了一張一千的,去交了何達安。其餘散的二十五張,共是一千七百兩,對不住,他自己拿去用了,還落得兩邊都感激他,他還要到淩家來吃白飯。這個一聲賢侄,那個一聲侄老爹,那一邊又是一片聲的大爺,貴興倒也覺得十分熱鬧,反把死人的事忘了。天天那僧道禮懺之聲,與那歡吃暢飲之聲相唱和。過了三七,便把兩口棺材抬到祖墳去安葬了。貴興便納了兩個侍妾,一個楊氏,一個潘氏。喪事之中又帶著吃喜酒,真是笑啼皆作,吉凶並行。
這一天,宗孔偶然想起一件事道:"我記得八月十六那一天,看見梁翰昭在千總衙門裏出來,莫非他們此刻要交結官場,來同我們作對麼?"爵興道:"不見得。他們這班村老兒,見了個官就嚇得話也說不出來了,哪裏想得到結交他呢?"貴興道:"話雖如此,也不可不防。並且我們商量要搶割他的稻穀,遲兩天就要動手了。這件事,千總管得著的。我這裏一動手,他那邊一報官,就是報到文衙門裏,也要請他武官追捕的,這便如何是好?"爵興道:"不要緊。這黃千總是最貪的,隻要送上他幾兩銀子,他便叫你做老子都肯的了。"貴興道:"隻是哪個認得他,方好過付。"爵興道:"隻我就同他極相好,無話不談的,何必求人。"貴興大喜,就兌了五十兩銀子,請爵興送去。爵興道:"不必,不必。這些武狗,看見了一個銅錢,就笑得眼睛沒縫了,何必這許多,隻要二十兩就夠了。這是當省的,我不能不叫你省。不比陳家、何家的事,是萬萬省不來的呀。"貴興就改兌了二十兩,爵興接了,就去斡旋去了。好爵興,果然隻花了二十兩銀子,就買了一個黃千總了。回報貴興,自然歡喜。這一夜,外麵鐃鈸喧天,他裏麵卻是洞房花燭。這風聲傳到了梁家,淩氏等知道桂仙姑嫂雙雙自盡,不免歎息一番。隻因彼此成了仇敵,也不便去吊唁。淩氏念著一脈至親,哭了一場,方才想起,十五那夜,桂仙私行到來,臨去那番話,竟是句臨終叮囑之言。難得她小孩子家有這個遠慮。後來天來回家,談起桂仙的話,淩氏便把桂仙叮囑,恐怕貴興鬧了大亂子,托付照應他的話說了。天來也是歎息不止,表過不提。且說淩氏這一天,正在沒事,看著兒媳們趕做冬衣。忽然哄了一班佃戶進來道:"淩太太,不好了。今天來了許多強盜,把我們的田禾都搶割了。"淩氏一看,正是北沙一幫的佃戶,不覺歎了一口氣道:"既然遇了強盜,今年的租,且免了罷。"眾佃戶道:"老太太呀,多蒙你的慈悲,田租便免了。隻是我們靠著過冬天、度新年的本錢,都沒了呀。"說罷都哭了。淩氏道:"你們且歇歇去罷,我再商量周濟你們點便了。"眾佃戶謝了出來。淩氏便叫請了翰昭過來,告知此事。翰昭飛也似的去報了千總。那黃千總皺眉道:"可巧我今天瀉肚子,還沒有吃飯。這是地方公事,說不得也要去走一遭。隻是我要吃點飯才走得動呢。"翰昭道:"吃過飯,恐怕強盜去遠了,追不著呢。"黃千總怒道:"朝廷也不使餓兵,你們倒要使起餓官來了。"嚇得翰昭不敢再說,隻得退出來等候。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方才聽見傳呼備馬。又等了好一會,黃千總方才出來,跨上馬,帶了幾十個兵,翰昭跟著走。翰昭起先還恐怕跟不上,誰知他倒是按轡徐行,莫說翰昭隻有五十多歲的人,就是八十歲老頭子,隻怕跟著他亦綽綽有餘呢。等到到了北沙時,哪裏還有強盜的影子,隻剩了一片蹂躪地之地,兩麵毗連的田禾,卻依然是黃雲滿地。黃千總問道:"這兩麵毗連的田,也是你的麼?"翰昭道:"兩麵都是別人家的。"黃千總道:"這又奇了,既是強盜搶割,他又何分彼此,何以你家的便搶割得一顆不留,人家的卻一顆不動呢?"兩句話問得翰昭無言可答。黃千總道:"這隻怕你欠人家錢債,人家來取去抵債的罷。"翰昭道:"我並沒有欠人家的債,或者仇家是說不定的。"黃千總大喝道:"既然是仇家,你怎麼報的是強盜。好不知輕重的村夫,你可知地方上出了盜案,地方官要擔處分的呢!這種話好胡說亂道的麼?你這是遇了我,要到文衙門裏,這麼一說,先賞你這廝一頓嘴巴。"說罷,撥轉馬頭去了。翰昭目定口呆的怔了一會,隻得回去告知淩氏。淩氏聽了,也是無法可施。翰昭道:"不如通個信給天來侄兒,叫他回來計較。"淩氏道:"這可不必了。此刻將近年了,糖行裏生意正忙,不要又叫他分了心。並且叫他回來,也不過是歎上兩口氣。他的怕事,比你我還厲害呢。"翰昭隻得罷了。這裏淩氏又張羅周濟了各佃戶,方才拜謝而去。幸而年來他們糖行生意還好,又是向來寬裕人家,雖然吃了這個虧,還不至於虧累。要是差不多的人家,這一下子,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