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大慈寺附近,有一個屠戶,以沿街叫賣豬肉為生,姓蔡名源。娶妻李氏,所生一子,名叫吉祥兒,年紀隻有五六歲。那蔡屠戶是個渾人,幹著這屠宰的營業,養活著他的妻子,每日裏是兩餐白米飯,一枕黑甜鄉,餘外的事,全不掛在他心上。像這樣自食其力,飽暖無憂,也非常不是人生樂事。不過有一件,他的膽子忒大,並且好喝幾杯酒。到得醉了以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所以相識的,都說他是個危險的人,彼此見著時,略打一個招呼,便忙著遠遠躲避。不相識的,可更不用說了。這種情形,經過天長日久,蔡屠戶也自有些覺察,他便氣忿忿地說道:"你們不理老子,老子也用你們不著,我自己掙錢,自己吃飯,從來求不著誰,跟我近,又當怎樣,跟我遠,又當怎樣,不用你們不理我,我還不高興理你們呢!"自此以後,等不到人家,望望然去之,他已先作出昂頭天外之概,越發鬧得俯仰無儔,落落寡合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蔡屠戶所說,自己掙錢,自己吃飯,從來求不著誰,這種獨立的生活,有時受了特殊的壓迫,也竟是靠不住的。就在去年秋天,他得一場很重的瘧疾,不但不能叫賣,家中坐吃山空,而且還耗費了許多醫藥錢。他是個小本經營,如何擔當得起。等到初冬時候,病勢完全脫體,家中已是典盡賣光,一無所有了。可憐蔡屠戶,雖然想著再作生意,隻苦於沒有本錢。要按照普通的情形說,人不幸處於這種境遇,僅有出於借貸一途,本來有無相通,這也算尋常之事。無奈蔡屠戶卻是有些不同,因為平常日子,人家躲著他,他也遠著人,成了一個不通聞問之勢。如今鬧得走頭無路,再去仰麵求人,不用說世態炎涼,未必有那肯援手的。即使果有不念舊惡,慨然願幫助的,但那蔡屠戶是個性子執拗的人,也決不肯搖尾乞憐,向人家去下那口氣。試問一個窮漢,坐在家裏,還能夠有人拍門給他來送錢麼?隻有坐以待斃的了。如是苦苦地又挺了幾天,已是四壁皆空,炊煙不起,大人發愁,孩子嚷餓,他們一家命運,似乎已經到了末日。蔡屠戶平日粗豪之氣,至此不禁銷磨殆盡。他看著妻子,心中著實難過,便毫無目的,惘惘地走出大門。那時也餓著肚子,穿著一件破衣,頭發長了多長,好幾天沒有洗臉,貧困的情形,完全表在外麵,真是憔悴極了。他把頭垂得很低,眼看著地向前走。一者因為心中有事,二者覺著也沒有麵目見人。不料走著走著,忽然跟對麵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隻聽得那人說道:"阿彌陀佛,這是怎麼了?"蔡屠戶抬頭看時,原來不是別人,卻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蔡屠戶此時,一者氣餒,二者理虧,三者因為他是個出家人,有些另眼看待,便自己認錯道:"師父不要見怪,我實在是沒看見。"說著,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熙智點點頭,把一種悲憫的眼光,望著蔡屠戶的臉,很表同情的說道:"你怎麼沒有作買賣呢?並且我看你的情形,近來像是不大得意。"再說蔡屠戶,這幾個月的工夫,先為病魔所困,後為窮鬼所纏,目下鬧得生計斷絕,一身苦情,他那一腔牢騷,幾乎不曾把肚皮脹破,但可惜從沒有一個人肯於稍事矜憐,向他動問,所以他的苦衷,也就絕無發表的機會。如今見這位和尚滿麵慈祥,居然如此關切,不由得著實感動,心裏藏著的話,便好似弩箭離弦的一般,哪裏還能按捺得住,當下便又衝口而出的,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師父,告訴你不得,我現在是沒有活路兒了。"熙智問怎麼一回事,蔡屠戶這才把不幸的遭際,徹底的述說出來。熙智聽了,便也歎息著說道:"想不到你竟會這樣運蹇時乖。今天咱們遇著,也算一緣一法,如今我也不辦事去了,你先跟我回廟裏去罷。"蔡屠戶一聽這種口氣,似乎大有周濟之意,真乃是絕處逢生,大喜過望,連忙答應著,跟在和尚的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