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所說的暗殺案,既轟動一時,所以總督衙門裏,沒有等著呈報上來,已自知道。沈公因為有言在先,不禁異常震怒,便把保甲局總辦、首府首縣等,立時傳見,嚴厲的責備了一番。最後交代的,是限期緝凶,否則撤參。就中對於那位洪琴西觀察,尤其申斥得厲害,說他總辦保甲,所司何事,竟會使地方上藏垢納汙,出此凶殺,並且還在元旦慶典之日,尤屬不成事體,足見是昏憤已極,有忝委任。
請想這位洪觀察,也算是司道大員了,如今當著僚屬的麵前,卻被製軍不留情麵的這麼申斥了一頓,不用說心裏不受用,臉上也實在抹不開了,所以容他回到局子裏,對於左右親信,也就大發牢騷起來,說是製軍昧於事理,不該如此苛責人,難道我還能夠逐戶檢查,或親身捕盜去麼?再說地方上,偶然出了一件命案,那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哪裏就值得這般小題大作,莫非說他在南京作總督,就要辦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嗎?我拚出這個道台不要了,看他還能把我怎樣。那些左右親信之人聽了這套話,少不得要順著洪觀察的口風,多方解勸。就中有個守備胡得勝,也當著局子裏的差使。他的為人,很能隨機應變。不過說到心術上,恰是有些不端。他在洪觀察麵前,也算得是個紅人,此時便自告奮勇道:"大人不必生氣,請賞派沐恩十名局勇,前去踩緝此案,隻在三五天內,總要討出一個下落來,那時也好叫製軍來個前倨後恭,替大人順一順氣。"再說洪觀察,口稱拚著道台不要了,那不過是在背地裏賣一賣味兒,其實色厲內荏,哪能心口如一。本來入了仕途,熬著戴上紅頂子,哪裏就肯輕輕舍掉呢!如今見胡得勝這麼慷慨請纓,肯於分憂解惱,真乃是求之不得的事情,還有個不著照所請的麼。
到得第二天,胡得勝便翕頂輝煌,穿著簇新的缺襟袍子,外罩八團龍紅青跨馬服,足登薄底官靴,坐下高頭大馬。那十名局勇,也都穿著簇新號衣,簇擁在馬後。他們這一行人,專揀熱鬧的所在,像一窩蜂兒似的,去兜圈子,把街上的塵土蕩起多高。要據那種洋洋得意的氣概,倒好似狀元誇官,大帥奏凱的一樣,倘說是探訪要案,可從來不曾見過這般招搖過市的。有那認識的人,便閃在道旁,指指點點的議論,說這是保甲局裏的胡老爺,今天如此威武,不知是得了什麼美差,看這種神氣,早晚一定是闊起來了。那胡得勝騎在馬上,有時聽得一句半句的,不由得心花怒放,從唇角邊露出一絲微笑來。本來他的心理,就要藉著討這個差使,先大大的出一回風頭;而講到訪案緝凶,不妨姑且靠後。當時他信馬由韁的,幾乎不曾把六街踏遍。最後出了水西門,向玉泉山走去。胡得勝興高采烈的,兩眼向前望著,猛可裏看見了大慈寺,不禁心一動,暗自想:這廟裏的方丈熙智,實在有些可惡,憑他一個出家人,平素竟敢不把我放在眼內,今天藉著這個機會,何不到廟裏去向他誇耀一番,就憑這個氣派,也不怕他不另眼相看。胡得勝想到此處,不期興會淋漓,便縱馬加鞭,帶著那十名局勇,直向大慈寺而去。這一來不打緊,竟把方丈熙智的一條命,會給斷送了。但到得案情大白之日,他自己的一條命,卻也斷送在內。所以佛經上說,塵世因緣,起於一念;又勸人慎勿造因。
這種說法,就是言其凡事造端甚微,結果常會至巨。思想起來,真足以使人悚懼。
再說胡得勝到得山門以外,便拋蹬離鞍,下了坐騎,叫人替他牽了馬,便帶著十名局勇,一直進了山門。剛走到前院裏,早把廟中伺候的人,大大地給嚇了一跳。有的陪笑向前招待,有的忙著向後報信。胡得勝走進第二層門,早聽得東禪堂中有人說話,他也不等相讓,便自己拉門走了進去,眼光到處,恰是非常的熱鬧,隻見一邊放著牌桌兒,桌上亂攤著葉子牌。那一邊,熙智正同著幾個富戶喝酒吃飯,看那杯盤狼藉的光景,大約是將要終席了。請想正在這時候,忽然來了個翕頂輝煌的武弁,而且還是保甲局的委員,實在不免有些尷尬。誰知熙智似乎並不曾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他見胡得勝走了進來,便道:"胡老爺,今天怎麼這樣閑在?請坐請坐。"他口中說著,身子卻依然地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足見今天這個氣派,人家也不曾另眼相看。以前在馬上的打算,竟自是錯了。胡得勝的心裏,當然不大高興,一邊坐下,一邊冷笑著說道:"看你們出家人,倒比我們當差的人,實在舒服多了。"熙智道:"這可就應了那兩句俗語,為人別當差,當差不自在了。但現在是大正月裏,就是官場中,不管是當著大小差的,一律全都休息,胡老爺卻帶領人馬,瞎跑什麼,莫非說是有總辦委派的差使嗎?"胡得勝一聽,更有些不願意了,便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豈但是總辦的委派,我這是奉行大帥的公事呢?"熙智笑道:"這麼說,胡老爺是要闊了,但不知你替大帥辦的,是什麼事情?"胡得勝便揚眉吐氣的說道:"花牌樓出暗殺案,大約你也不能不知道。現在我們總辦,奉了大帥的麵諭,說是南京地麵,一定窩藏著匪人,叫嚴查大小旅店,以及各庵觀寺院,如有麵生可疑之人,或有什麼不公不法之事,便立時拿去回話。我們總辦,便把這件差使派了我,講不得,也隻得破除情麵,認真辦理。所以我今天來到這裏,是奉行大帥的公事,並不是到你的寶寺閑串門子。"胡得勝說到此處,便把兩隻不懷好意的眼睛,盯在熙智的臉上。熙智聽了,麵色有些紅漲,知道這是倚仗官勢,登門來欺負人,心中是說不出來的氣惱,想著要頂撞幾句,但因一時倉促,不知怎樣出言才好,口中隻得哦哦了兩聲,也不曾答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