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皎日難照覆盆(2 / 3)

隻有蔡屠戶,他早把死生二字置之度外,依然吃得飽,睡得香,並不懸念未來之事。到得第二天午後,沈公照舊升坐花廳,先把胡得勝帶上來,朝上跪下。胡得勝偷眼看時,並不見熙智跟蔡屠戶,不由得心中納悶。沈公說道:"胡得勝,你們兩造的是非曲直,已有了分辨之法,如今叫親眼看著,少頃便見分曉。"胡得勝口中答應著,向上叩頭,心裏止不住的又是猜疑,又是害怕。知道這一回,關係死生,非常重大,隻好憑著自己的運氣,一切聽天由命罷了。當時沈公又吩咐了一聲,立刻帶上兩個人來,一齊跪下。胡得勝看時,不禁默默地吃驚,暗想自己生死關頭,此刻全都握在這兩人手內,恨不向他們來個千叮嚀,萬囑咐,方才放心。無奈有大帥坐在上麵,真乃咫尺千裏,連一句話也不能說。除去眼睜睜地看著,簡直是毫無辦法。倘問帶上來的果係何人,原來並非別個,就是胡得勝逼迫出來的幹證,開豆腐店的王老兒,跟他的孩子牛兒,這是當昨天退堂以後,沈公便派人將他父子傳到署中,先行拘禁,為的是預防串供,生出情弊。這倒不錯,憑開豆腐店的人,居然在督中住了一夜,真乃是意想不到。不過有一件,心裏頭可實在不大好受。再說王老兒,當那一天晚上受了胡得勝威逼之後,便屈著心眼,教給他兒子口供,其中最要緊的,就是假如到了堂上,官要問正月初一日夜裏,你走到花牌樓地方,曾親眼看見殺人的事情麼?那時候,你也不用多說,隻答應一個是字。倘再問,你可曾看清了殺人的是誰,那時你便說,是大慈寺的和尚熙智,叫一個賣肉蔡屠戶殺的。這兩層,算是最關緊要,其餘應該預備的話,王老兒也都一一的教給他。怎奈那個牛兒是個天生來的笨孩子,任你說破舌尖,總是教不好。王老兒又是著急,又是生氣,牛兒便愁眉苦臉的說道:"爸爸,你因為什麼,一定要教給我說瞎話呢?"王老兒歎了一口氣道:"傻孩子,我這是沒有法子啊。誰願意辦這虧心的事情。假如不這麼辦,得罪了那位胡老爺,咱們爺兒兩個,隻怕就要性命難保呢。"王老兒說到這裏,已是眼淚縱橫,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也就教不下去了。及至這一天將他父子二人拘禁在督署,牛兒還是昏天黑地,不覺得怎樣,王老兒卻是如坐針氈,害怕得一夜不曾合眼。他也料到此次被拘,大概就是花牌樓的案件,被胡守備舉出幹證來了。不過從先想著,這一場牽涉的官司,總是在保甲局裏打,如今不曉得是怎麼一個緣故,竟會鬧到製台衙門來了。不管怎樣,反正到了那裏,也隻照著胡老爺囑咐的去說,眼前沒有舛錯,日後也不至結仇,和尚跟屠戶,到底冤不冤,那個我可顧不了。要是未曾救人家,反倒先害了自己,無論是誰,可也不能那麼辦。王老兒想到這裏,主意算是打好了。

這一來不打緊,眼見得便要大錯鑄成,冤沉海底,可歎王老兒愚昧無知,一心就知道懼怕胡得勝,要一點兒常識也沒有。假如他要明白事理,曉得到了總督衙門,大可據實直陳,不必畏首畏尾,那時不但問心無愧,並且昭雪了兩個人的冤屈,真乃功德無量。說到胡得勝,隻怕性命難保,哪裏還能再去害人,這豈不是一個最好的辦法。無奈王老兒看不清這種道理,當此緊要關頭,依然向錯路上走去,便把這一場冤屈官司,生生地給坐實了,隻落得自己虧心,別人喪命,隻幫助了一個作惡之人,其實是一點兒貪圖也沒有。講到這裏,不禁使人慨然三歎。

再說他父子二人,當時來到花廳,一齊朝上跪下,隻嚇得變貌變色,抖衣而戰,不亞如到了森羅殿下。他們這種情形,說來並不足怪,本來作小販的人,平常見了一個衙役,尚且害怕,何況是跪在製台麵前聽審呢。那時胡得勝也跪在旁邊,他們都不曾看見。因為花廳上,兩旁伺候之人,好像雁排翅的擺開,黑壓壓地一片,看在眼內,不免有些心驚膽虛,倒不如低著頭,看著地,還可以比較的安適。

再說沈公坐在上麵,見兩個人都是俯伏著,便道:"你們不必害怕,隻管抬起頭來。"左右也就跟著吩咐了一聲。王老兒父子這才秉正麵目,抬頭向上觀看,剛一跟沈公對了眼光,早又嚇得低下眼皮,心中亂跳。沈公見他父子,一個是老老實實的本份人,一個是渾渾厚厚的小孩子,滿臉都是樸野之氣,一點奸詐的神情也沒有,不禁心中暗忖道:"要據胡得勝所舉的證人,倒像沒有什麼弊病。"想到這裏,便問王老兒的姓名年歲職業,總算不錯,居然勉勉強強,結結巴巴的,都說清了。又問到牛兒身上,可憐那個小孩子,哪裏見過這般陣勢,早已頭暈眼花,說不上話來,隻得由王老兒替他回明了。沈公便垂詢花牌樓的案件。王老兒便大著膽子回道:"那都是牛兒親眼看見,他嘴裏說出來的。"沈公聽了,便和顏悅色的向牛兒說道:"你不要害怕,有什麼話,隻管從實的訴將上來,我決不難為於你。"饒是這般溫諭,牛兒還直眉瞪眼,張口結舌的,一句話也沒有。沈公見他如此,心中反倒歡喜,認為這樣木強的孩子,一定不會說假話的。便又向他問道:"正月初一日夜裏,你經過花牌樓地方,可是親眼看見殺人的事情了嗎?"這一問,總算湊巧,跟王老兒以前所教的,竟自如出一口,牛兒也算不錯,居然福至心靈,從他舌尖上,竟會蹦出一個是字來,他爸爸費了多少心血,也算是沒有白教。

再說胡得勝跪在一旁,見大帥審問他們父子,早已急出一身透汗來,心裏像著了火一般,恨不得替他去說。等到那個是字從牛兒的嘴裏,仿佛又沉重又輕快的一旦吐露出來,不亞如萬兩黃金,徒然到手,以為是天下大事,從此定矣,以前幾乎跳到嗓子眼裏的那一顆心,便已不知不覺的,隨著那口久閉乍舒之氣,漸漸地落將下來。"敢情那個和尚,跟那個屠戶,你早就認識他們的了?"這一問,是王老兒從先沒有教過的,牛兒翻著白眼,早又答不上話來。沈公便又向王老兒動問,王老兒無奈,隻得硬著頭皮替牛兒答應:"平素就認識那兩個人。"本來已到了這個地步,倘要再說不認識,那不是自己把自己訟下來了麼。隻見沈公眼望著王老兒父子說道:"據我想,你們既肯挺身來作幹證,當然是能夠認識的。不過據那和尚跟屠戶說,這實是一場屈官司,跟你們父子並無一麵之識。我也不知這兩邊的話,誰的靠得往。如今我想出一個剖斷之法,不難是非立見,就是少時帶上十個人來,其中五個是和尚,五個不是和尚,叫牛兒親手指出,哪兩個,是正月初一日夜裏,他在花牌樓親眼看見的。這麼一辦,誰真誰假,便沒有狡辯的餘地了。"當時沈公的話,還不曾說完,王老兒也愕了,牛兒也糊塗;胡得勝跪在一旁,心裏在也打了鼓了。原來熙智跟蔡屠戶,除去胡得勝不算,就連王老幾,都不認識這兩個人,牛兒呆,更不用提咧。沈公這一試驗不打緊,眼瞧著就要圖窮匕現起來。單說這王老兒,他雖然沒有多大的知識,但也曉得此中的利害,知道要是認不出來,或是認錯了時,不但對不住胡老爺,恐其要有後患,就是眼前頭,也難保不擔什麼罪名,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想到這裏,隻得大著膽子,向上回道:"牛兒雖然認得,就怕他膽子小,在堂上說不出話來,那可怎麼辦呀?"沈公聽了這個話,並不疑惑是有心推脫,因為牛兒緘口結舌的樣子,已是親眼見過的,確乎不假的,當向王老兒說道:"那也不要緊,隻要他能夠親手指得出來就成。"王老兒想著再要推諉,可惜沒有辭兒了,隻急得他如同霜雪被體,冷汗直淋,低著頭跪在那裏,像是宣告了死刑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