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皎日難照覆盆(1 / 3)

從來怙惡不悛的人,哪裏肯真心懺悔。那胡得勝聽了蔡屠戶所說,你欺得了人,欺不了天,心中像死水忽然被風吹著,不由得動一動。但是這種感觸,隻在轉眼的工夫,便已歸於消滅了。他以為人在眼前,天在頭上,眼前的人,尚且奈何不得我,頭上的天,又能把我怎樣呢。像這捉風捕影的話,何須掛在心上,還是趕快交代差使要緊。想到這裏,立時吩咐退堂,他便得意洋洋的,拿著那紙招狀,出見洪觀察,隻說犯人的口供已經取得在此,至於倒吊起來的話,卻一字不提。此時洪觀察但求保全自己,哪裏還顧人家,隻要能取了口供,餘事也就概不追問。並且以上壓下,層層節製,他也同胡得勝的心理一樣,覺得還是趕快交代差使要緊,因此毫不怠慢,立時便坐轎上院,去稟見製軍。

沈公見是保甲局總辦,心裏正記掛著花牌樓那件案子,便立時傳見。洪觀察就把辦理此案經過的情形,簡略的稟明,又將招狀取出呈閱。沈公大概看了一看,略為沉吟,便道:"此案早晚自有發落。"說罷,隨即端茶送客。洪觀察回到保甲局,心中似一塊石頭落了地,說不盡的鬆快,以為製軍的發落,不過是交到首縣,照例定罪就是了。萬不料次日午後,竟由總督衙門派來差弁,提取花牌樓犯人,並此案原辦人守備胡得勝,一同到轅聽審。洪觀察大大地吃了一驚,真乃是意想不到,恐怕這麼一辦,難免有些不妥。無奈令出如山,除照辦以外,更有何法可措。隻得把胡得勝叫到麵前,至再的囑咐他,要小心留意,倘若有了疏虞,那時便要不堪設想。

再說胡得勝聽了這個消息,不亞如頭頂上響了一個霹靂,直嚇得心膽墜地。他萬沒想到,憑赫赫的兩江總督,對於這件尋常的命案,竟自不憚煩勞,躬親審問。他本來是有心病的,隻怕這一來,前途的吉凶禍福,是一點兒也沒有把握。昨天自己審案,居然高坐堂皇,今天竟要跟犯人跪在一起,受大帥的麵鞫,似此風雲變幻,實屬不可捉摸。但是這等不幸的事件,已自咄咄逼人而來,縱然惶恐萬分,怎能說得上不算,當時隻好佯為鎮定,隨同來到督轅,靜候大帥的示下。

原來沈公昨天聽了洪觀察的麵稟,又看了那紙招狀,心內已自有些疑惑,以為是事情太巧了,怎麼我的劄子統催下去,他就會把案子辦上來呢,這裏麵難保沒有別的情形,總要再加慎重為是。不過這一番意思,當時並不曾說破。及至洪觀察走後,又經過詳密的考慮,以為若委別人去審,誠恐不無弊端,為事先預防起見,隻有自己躬親的一法。沈公把主意在心中打好,對於左右親信以及幕友,一字也不曾提及,怕走漏消息,預先叫人家做了手腳去,豈非鬧得徒勞無益,因此一些兒聲色也不動。直到次日午後,公務就緒,得了消閑,才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派差弁到保甲局前去捉人。像沈公身為封疆大吏,位望何等尊崇,如今因為一件命案,竟這般委曲求詳,不憚躬親其事,似此存心,真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假使審問的結果能夠水落石出,豈非大快人意。無如天下的事情,常有把人力盡到,但是結果所得,究竟無補實際,所謂皎日當空,照不到覆盆之下,這也隻好歸諸氣數罷了。

再說沈公聽得人犯已經提到,立刻坐了花廳,吩咐帶將上來。那時胡得勝在左,熙智、蔡屠戶在右,一齊朝上跪下。沈公先向和尚動問這件案子的始末根由。請想熙智早已吩咐過徒弟,要向總督衙門上控,但因這紙呈狀無人敢為,衙門戈戟森嚴無門可入,如今卻容易得著這千載一時的機會,還有個不披瀝上陳,請求平反的麼。當時沈公聽了和尚的申訴,心中暗自揣量,覺得這個說法似乎不近情理。以為胡得勝雖然是個武弁,但也決不敢目無法紀,大膽橫行若此。想到這裏,便又問道:"你說胡得勝居心要陷害你二人,但是平常日子,你們可是早有仇隙麼?"熙智道:"說到以前,並不曾有過什麼仇隙。"沈公聽了,微微地搖了一搖頭道:"若說平日並無仇隙,隻一朝之忿,他要陷害你二人,自己以身試法麼?我想這個話,難免是靠不住罷。"熙智一聽,有些慌了,一個和尚家,哪裏懂得什麼叫作官事,便急得紅頭漲臉,前言不搭後語的說道:"請大帥開恩,或者以前我們有什麼仇隙,也不可知。"沈公聽了,微微一笑道:"片刻之間,語言反覆,這種情形,未免有些可疑了。"熙智是又急又怕,早已鬧六神無主,想著再要分辯,也苦於無可置辭。那時沈公的眼光,早又射在蔡屠戶的臉上,見了那種橫眉怒目的樣子,不由得一皺眉。原來沈公雖是一位能臣,卻也脫不了以貌取人的習慣,見那蔡屠戶有些麵帶凶惡,便心中暗忖道:"要據此人的神氣,難保不做出犯法的事情來。"想到這裏,便問道:"你有什麼說的,也隻管從實申訴上來。"蔡屠戶是天生的渾濁愣,就憑大帥的威嚴,他也並不曾放在眼內,此刻見問到自己麵前,便把眼睛一瞪,怪聲怪氣的說道:"方才老和尚所說的,全是實話,信也在你,不信也在你,哪裏還用得著我來再說。"左右見他出言頂撞,趕忙齊聲呼喝。沈公沒有言語,隻哼了一聲,便又看著胡得勝問道:"他們二人所供,你可曾都聽見了麼?"此時胡得勝的心裏,較剛一上堂時實在是鬆暢多了,因為看見堂口的情形,自己很可以占得上風,如今見大帥垂詢,趕快跪爬半步道:"卑弁全聽見了。但是犯人翻供,原屬照例之事,這也瞞不了大帥的。至於熙智,說卑弁有心陷害,捏造一切情形,那真是出乎情理之外。試問卑弁能有幾個腦袋,敢作這樣不法之事;再者平日並無仇隙,那是他親口說的,卑弁要成心害人,何以專尋到他兩個人身上。似此理屈辭窮,當然在大帥洞鑒之內,卑弁也不敢妄事多瀆了。"說罷,向上叩頭。沈公道:"你們兩造,當然是各執一辭,究竟誰是誰非,我一時也難於剖斷,不過我要問你一件事。"沈公說到這句話時,炯炯的目光,已射在胡得勝的臉上。此時胡得勝心中止不住的突突地亂跳,不知大帥要問究竟是什麼?倘若一個對答不來,難免就要發生危險。正當他害怕的時候,沈公已然接著說道:"你辦理這件案子,毫不費事,便曉得一個和尚是主謀,一個屠戶是凶手,破案如此神速,真乃從來少有。但是你從哪裏得來的證據呢?"沈公問到這裏,忽然把臉一沉道:"快,快說,休得耽擱。"左右伺候的人役窺伺大帥的神色,便也跟著發一聲威,那種入耳驚心,真足使人不寒而栗。在沈公這個問法,可以稱得起是片言握要,假使胡得勝當時對答不來,難保不把全案推翻,從頭另審。

誰知他事先預防,早就安下根了,所以任憑大帥詰問,左右發威,他是一點兒也不驚慌,立時朗朗的說道:"回大帥,此次破案神速,並非卑弁之能,實在是因為有人告密。"沈公道:"既然如此,何以你從先不把這一層緣故,聲敘明白。趕快給我講。"胡得勝道:"這是卑弁該死,存了個一人邀功之心,所以不曾把別人的好處說破,請大帥格外矜全,開恩饒恕。"說罷,連連叩頭。沈公見胡得勝不但隨問隨答,並且人情入理,似乎還是他,比較可靠,不由得顏色之間略為和霽。當下又問道:"那個告密的果係何人?他說的話是否靠得住?"胡得勝道:"回大帥,那個告密的,乃是開豆腐店的王老兒的兒子,喚作牛兒,現在隻有十來歲,是個老實不過的孩子,當然不會說假話的。"不料胡得勝說到這裏,熙智有些忍不住了,便大聲叫起屈來。沈公望著和尚道:"你先住口,我這裏的話還不曾問完。"左右也都齊聲吆喝,嚇得熙智不敢再言語了。沈公便又向胡得勝問道:"那孩子是怎樣向你告密的,快據實與我道來。"胡得勝道:"據牛兒說,他在正月初一日夜間,經過花牌樓地方,路燈照耀著,親眼看見熙智指揮蔡屠戶,把那人砍倒,將他嚇得膽裂魂飛,便在黑影子裏,悄悄的逃走了。"沈公道:"他何以要把這個話來告訴你呢?"好個胡得勝,很能隨機應變,聽沈公如此詰問,便不慌不忙的說道:"回大帥,隻為他父親王老兒跟卑弁素來認識,當奉差緝辦此案,卑弁一時走投無路,曾經對他言講,那王老兒一者念其往日的交情,二者也存著求賞之念,因此使叫他兒子把情形對卑弁說了。"沈公至此,點了一點頭。

不料這時候,蔡屠戶忽然高聲嚷道:"他所說的這些話,全都等於放屁,千萬莫要信他,我從來就不知道,哪裏有個王老兒,哪裏有個牛兒,似這樣胡造謠言,就該抽他的嘴巴。"沈公不由得有些動怒,便喝道:"好個膽大的匹夫,竟敢如此咆哮,先把他給我押下去。"左右伺候人應了一聲,忙著把蔡屠戶帶出花廳以外。此時沈公,望著熙智說道:"你方才對於胡得勝所說,曾經叫屈。有什麼話,隻管訴將上來。"熙智見沈公垂問,像是很有把握似的,又向前跪爬了半步,高聲說道:"胡守備陷害小僧,現在已經有了真憑實據,請大帥明鑒。"胡得勝一聽,心中又突突地亂跳起來,不知是叫他抓住了什麼破綻。沈公說道:"你有話,盡可盡情申訴。若是證據確鑿,我自然秉公辦理,決無偏袒。"熙智說道:"胡守備所說的那個王老兒,跟他的孩子牛兒,小僧從來不認識。並且據蔡屠戶所說,他也同小僧一樣,不認識他們父子。我們既不認識他,他當然也認不得我們。慢說沒有什麼情事落在他的眼中,就算是有,但他既不認得我們二人,何以便能指實昵?大帥請想,這可不是有心陷害又是什麼?"再說胡得勝跪在一旁,提起全副精神,靜聽熙智申訴,心中是止不住的懊悔,恨自己一時疏忽,何以忘記了這一層,並不曾問王老兒父子是不是認得熙智跟蔡屠戶,以致留下了這麼一個破綻。但是思想起來,卻也無大妨礙,因為要提證人上堂時,現放著隻有兩個犯人,一個和尚,一個不是和尚,那還能鬧錯嗎,可見熙智雖能舉出這個證據來,然而也不見得就能夠奈何我。胡得勝想到這裏,心中又寬鬆多了。沈公聽完了熙智這番申訴,便又問道:"據你所說,你跟那王老兒父子從來未謀一麵,這話可曾當真麼?"熙智毫不猶豫的說道:"小僧生平不作妄語,何況是在大帥的麵前。"沈公聽得這樣說,便偏著頭,用手拈著胡須露出沉思之狀來。忽然微微地一笑,像是已經有了成算,當即叫把兩個犯人收押,又派了一名武巡捕監管胡得勝,不得擅離督署。吩咐已畢,便離開花廳,回到內署,另行派人布置一切。當時般不明不白的退堂,揣情度理,一定是有個未經披露的辦法,留在後麵。但到底可是怎麼一個辦法呢,這個啞謎,不但熙智想著懸心,就是胡得勝,也是如同懷著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