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爺想想,可笑不可笑。"何別駕一聽,立時眉梢眼角全都布滿了笑容,不過他的這個笑,跟堂倌所說的笑,實在是背道而馳咧。堂倌一見,便道:"怎麼樣,可不是要得太多了嗎?要是依我看,至多也就值上二兩銀子。"何別駕道:"你給估的也太少了,但是他要的,差不多也有一半兒謊。你去跟那個賣主兒說說,他要十兩銀子肯賣時,我就把這兩宗東西留下。假如他還要爭競,你就替我作主意,再添上一兩二兩的,也不要緊。其實要按公道價錢說,也就值到十兩銀子。但我瞧著很喜歡,滿讓多花上一點,也是不在乎的。"堂倌道:"這個事情好辦,全都交給我咧。既是何老爺喜歡上,無論怎樣,我必把他買妥,再說換一個人,也未必肯出這麼大的價錢。今天的事情,真算湊巧,賣金的捧著買金的了。你先慢慢地喝著,我這就講價錢去。"他說著,就出去了。
何別駕一邊喝著酒,一邊賞鑒著,真乃一麵皆欣喜,滿腔都是春,說不出那份快活來,暗自想道:"從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這話實在說的不錯。我若非今天犯酒癮,哪裏趕得這宗事情。要是早一天來,可也遇不上,晚一天來,又錯過了。足見是造化有靈,暗中嗬護,要把這兩宗物件,送到我的手內。最可笑的,是好貨不遇識者,堂倌還說價錢要得太大呢。他哪裏曉得,是把金子當銅賣了。這樣好運氣,別人誰也沒有趕上,單單的叫我遇著,就憑著這份財氣,說不定早晚之間,官運還要亨通呢。"他想到這裏,心中大樂,便滿滿地喝了一杯酒,也好算是快浮大白的了。但是猛然間,卻又想道:"這事雖然便宜,卻也有些古怪,何以那個賣主兒,手裏既有這樣的好東西,偏又如此懵懂,豈不是一件奇事麼?莫非是中落之家,祖父收藏,子孫毀棄,便不曉得物之所值了。除此以外,還有一說,那就怕是來路不正咧。"他正在運審案的頭腦,從事推敲的時候,隻見門簾一啟,堂倌含笑走了進來。"何別駕便問道:"怎麼樣了?"堂倌臉上擺出勞苦功高的神氣,很得意的說道:"我既是大包大攬的應了下來,自然是沒有錯兒。不過為替您省錢起見,幾乎把我的唾沫都要說幹了。這兩件東西,隻用十兩銀子買妥,多一個兒也不曾花。何老爺看看,我辦得怎樣?"何別駕一聽,便滿麵堆下笑來道:"這可實在虧了你,替我省下的二兩銀子,就賞給你買雙鞋穿去。"堂倌口中道謝,忙著請了一個安。本來他自己表場功勳,為的可就是這件事。何別駕又問道:"那個賣主兒是誰,你可跟他熟識麼?"堂倌道:"那人叫作金宏,以前也曾托我們鋪子裏替他賣過兩回東西。除此以外,也沒有什麼來往。"何別駕點了一點頭,便道:"我的酒已經夠了,你給我拿飯去罷。"堂倌答應著,退了出去。少時吃畢,記過了帳,何別駕便命堂倌跟著去拿銀子。堂倌道:"這時忙得很,緩日再領。"當下便拿了瓷瓶、畫冊,出離雅座,及至到了櫃堂時,鋪子裏的人,都同何別駕周旋。那時堂倌又把這兩宗物件,遞在一個人的手內,向他說道:"你就自己跟著何老爺去取銀子,我借著這個,也可以明一明心,顯得是一手托兩家,並沒有什麼夾帶藏掖。"那人聽得這樣說,笑了一笑道:"但不知要跟到哪裏去取?"堂倌道:"離此不遠,就是保甲局。"那人聽了,神色像是有些躊躇,頓了一頓,方才說道:"我就跟了去。"再說何別駕,見堂倌跟此人交代一切,便曉得這就是那個賣主兒金宏了。見他年紀約有四十多歲,粗眉大眼,兩顴甚高,很帶著一種軍人的氣概。及至聽他說話,不禁心中驀然一動。要問這是什麼緣故,原來因為金宏說話是湖南的口音,跟自己有同鄉的關係,立時一種關切之念,便不由得油然而生了。從來無論是誰,在是在自己的本鄉本土,都把鄉情看得淡薄,以為無關重要,其實這也難怪,因為不管看見誰,沒有一個不是同鄉,那可又有什麼異樣,正所謂司空見慣渾閑事了。但是一旦之間背鄉離井,到了外省去,那時所見的人,差不多都是語音互異,習尚攸殊,縱然肯去親近他人,尚有不能見答之苦,自然就要發生踽踽涼涼,形單影隻的感想了。此時若能見著一個同鄉,便與會晤著至親近友一樣,這正是俗語所說的,人不親土還親呢。所以通都大埠,各省多有同鄉會館,不但德業相規,患難相恤,並且還要替同鄉的人,謀求種種便利,這正可以表現出人類一片鄉土的至情。由思想見諸事實,積個人成為組織,無論是誰,全都莫能自外的了。閑言少敘,且談正文。再說何別駕當時既是動了鄉土之情,便不期然而然的,對於那個金宏,肯其脫略尊卑,刮目相待。當下走上前去,很和氣的說道:"你既跟著我辛苦一趟罷,好在離著並不遠的。"那金宏見這位何老爺不但一點架子也沒有,並且還透著藹然可親,也就連聲的答應著。二人出了醉春居,一路向前走著。何別駕又向他說道:"我聽你的說話口音,咱們還是鄉親呢。"金宏道:"那個我可不敢高攀。您的貴省,也是湖南嗎?"何別駕點頭稱是。兩人又互問是哪一縣,偏是無巧不巧,彼此恰是接壤的鄰縣,這一來,比著僅僅同省,更要透著親近了。工夫不大,已經到了保甲局,何別駕便叫金宏隨著來到自己的屋內。他把瓷瓶、畫冊放下,垂手站在一邊,命他坐下時,還是至再的不肯。何別駕道:"咱們既是鄉親,不必如此拘泥,我還想著,要跟你談一談呢。"金宏聽得這樣說,方才告罪就座。何別駕便問他,來到此地,可曾作些什麼。金宏被這一問,陡然間從他麵上,現出一種憤慨的樣子,冷笑著說道:"何老爺,您別看我目下這般的落魄,從前也曾跟著曾九師,打過南京呢。如今天下太平,可就沒有飯吃了。"他說到這裏,眼中像是有些冒火。何別駕聽了,先自想道:"可見我看得不錯,他果然是個營伍出身。"隨即問道:"如此說來,你很立過軍功的了。但不知曾經授過什麼職份?"此時金宏氣色略平,歎了一口氣道:"哪裏掙得什麼職份,不過僅僅的吃上一名口糧,假如博得一官半職,大小能混上一份差使,我這一腔子熱血,可也不算白倒了。"何別駕道:"老同鄉,我勸你不必這樣牢騷,那些戴上了顏色頂子,手中擎著功牌獎劄,依樣沒有飯吃的,多著呢。這並不是朝廷辜負人,實在立過功勞的人太多了,哪裏能夠盡行安插。金宏哼了一聲道:"用得著時,自然要官有官,要餉有餉,可以騙著人家拚命。到了用不著時,不妨一旦遣散,死活隨他自去,那本是毫無關係的了。"何別駕見他隻管說些憤懣的話,便不願意往下再談,隨即轉了口風問道:"你今天出手的那兩件東西,很是不錯,但不知是自己的呢,還是別人的呢?"金宏道:"那是一個朋友托我賣的。"何別駕道:"你那個朋友卻是何人?"金宏見問到這裏,神色之間像是有些不安,遲遲鈍鈍地說道:"他因為賣東西,不是什麼體麵事,所以囑咐我不要提起他的姓名來,我可也就不便說出。"何別駕見他神情局促,言語支吾,便曉得這是遁辭了。當下心中一動,覺得自己前所想的,東西恐怕來路不正,差不多已經證實。本來當兵的人,全是心粗膽大,一旦到了窮途落魄的時候,什麼事情作不出來呢。但是何別駕雖然見到這裏,隻因念其同鄉的情份,不但無意追究,而且還有些憐憫,很想著要多少加以援手,也不枉今天相遇一場。但他心中隻顧這麼一打算,外麵卻不免沉吟起來。那金宏本是有心病的,見這位老同鄉,聽了自己的話,一語不發,仿佛是在打主意,心裏不免有些七上八下,況且保甲局是個緝捕盜賊的機關,尤其不同別處,自然更要疑神疑鬼,想著還要趁早走的為妙,不要睡多了夢長,再生出變故來。他把主意打好,當下便起身離座,說是有事要走。何別駕也窺破了他的心事,便不去挽留,立時取出十兩銀子的一個中錠,另外又拿了有五六兩銀子,對金宏道:"咱們兩個人,總算近同鄉,今天無心中遇到一處,也是緣法。這十兩銀子,是物價。這幾兩銀子,是我念其同鄉之情,送給你的,你把它作盤纏,回鄉去也好,或者幹個什麼營生也好。請你自己酌量罷。"當時金宏眼中看見銀子,耳中聽了這番話,真是意想不到,不由得喜動顏色,忙著連連稱謝,用手把銀子接了過來,方才轉身要走,何別駕笑道:"且慢,我的話,還不曾說完呢。"金宏一聽,隻得又站住了。何別駕把眼望著他,和顏悅色的說道:"我除送你那幾兩銀子以外,還有幾句話贈給你,但不知你愛聽不愛聽?"金宏道:"您有什麼話,隻管說罷,哪有不愛聽之理。"何別駕頓了一頓,方才慢慢地說道:"我看無論什麼人,也不管遇著了什麼境遇,第一是要把腳跟站穩,總之非義之財不可貪,非法之事不要作,一有差法,便已難於追悔。我因為咱們是同鄉,所以才以此言奉勸,無論說的是與不是,請你千萬不要多心。"當時金宏一聽,立刻臉都紫了,恰像正說在他的病根上,口中唯唯諾諾的,答應了兩聲,也沒有說出什麼話來,隨即匆匆的走了。那何別駕多花了幾兩銀子,多費了一番嘴舌,自己很覺仁至義盡,心安理得,便欣然又賞鑒那兩宗古董去了。以上所敘這件事,看去像與本題無關,卻不知等於草蛇灰線,已是埋伏下了破案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