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花牌樓出了這件命案,光陰迅速,差不多有十年了。經過這般長久的時間,一切自然都是新陳代謝,光景大不相同。此時沈公已經薨逝,現任的南洋大臣兩江總督,乃是劉坤一。洪琴西觀察,已得了本省的鹽道。這時保甲局的總辦,乃是一位祝賡廷觀察。張雲吉大令,現時署理著知府。尤其是那個傷天害理的胡得勝,官運亨通,已然升到了參將,好不威風。這便是官場裏的一番變遷。
再說達空,快要有三十歲了,他的性情純篤,依然不減從前,卻增長了許多見識。師父的仇恨,一日未曾去懷。但那對頭冤家,正在走著旺運,隻好捺定心神,待時而動。他又遵守師父的遺囑,供給蔡屠戶妻子的用度。那小吉祥兒,倒很得了他父親的遺傳性,氣質有些粗鹵。到得十幾歲上,書也讀不好,事也作不成。達空怕他遊蕩壞了,便把他叫廟裏來,守在自己眼前,幫助做些活計,倒可省得終日無事,惹禍招災。他的舅舅李剛,這時已經當了保甲局裏一名站堂的差役。還有那開豆腐的王老,現在早已故去。他的兒子牛兒,卻還繼續父業,支撐著那個小小的店麵。此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那位王頌周王大人,他雖年齡已高,精神卻還康健,本來後來平反這件案子,很要仗著他,作個樞紐,自然不會有什麼山高水遠的事了。再說人世的一切,從來是五年一小變,十年一大變,何況說是一件案子,所以花牌樓當年出事時候,固然震動一時,但經過了這般悠久的歲月,似已化作雲煙,無人道及了。
誰料奇冤極枉,久鬱必伸,作惡的人,始終逃不出公道去,正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那番至理。並且從先這件冤案,是從保甲局中發軔,如今隔了許多年,一旦案情大白,還是從保甲局裏,輾轉牽引出來的。似此造化妙用,罔測端倪,不更使人驚駭麼。諸位不要心忙,等著者慢慢敘述,自然是牽一發以動全身,前後要歸於合拍的。
話說那時保甲局裏,有一位承審委員,叫作何春舫,是個候補通判。自從得了這份差使,因為沒有帶著家眷,例住在局子內。一個官場的人物,當然具有官場普通的習氣。不過這位何別駕,還另有兩樣小小的毛病:一樣兒是好喝幾杯酒,一樣兒是性情有點暴躁。其實這兩件事,本是無關大體,但因為跟勘破冤案的情節,其中很有關連,所以少得不預為敘及。再說那時候,離著保甲局不遠,有個飯館,名為醉春居,酒菜都還不錯,何別駕首腦況且無聊,又兼生性好飲,所以時常一個人前去買醉。他並且說,這個飯館子,叫作醉春居,我的號,恰好是春舫二字,可見是為我而設了。他既是常去,自然跟館子裏透著熟悉。那裏上下人等,曉得他是一位委員老爺,便也都格外趨承,另眼看待。這一日,公務消閑,天色將到傍晚的時候,何別駕又犯了酒癮,便一人出離保甲局,來到醉春居。工夫不大,酒菜上來,他淺斟獨酌的,盡情享受。正在半醺之際,忽見堂倌手裏拿著兩宗物件,笑嘻嘻地走了進來。何春舫看時,一個是一尺多高彩釉瓶,一個是一本畫冊。原來這位何別駕雖然稱不起是個賞鑒家,但對於古董字畫之類,多少也有一點研究,因此一見了這兩宗東西,便覺得醉眼一明,心裏頭透著高興。當時堂倌走到麵前說道:"何老爺,請你給看看這兩樣東西,能值多少錢?"何別駕點了一點頭,先把畫冊接了過來,問道:"這是從哪裏來的?"堂倌把瓷瓶放在桌上,口中說道:"請你先看罷,回頭我再說也不晚。"何別駕已經把畫冊打開,剛一看去,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是沈石田的真筆,不但畫得好,而且上麵還有他自己題的詩,一共十二幅,每幅皆如此。再看紙的身份,跟圖章的篆刻,確乎是一些毛病也沒有。本來石田的書畫詩,在明,即已推為三絕,如今流傳數百年,更是非常寶貴。現在這一本小小的冊子,真乃不啻拱壁了。何別駕愛不釋手的看了半天,這才放下,然後又把那瓷瓶拿了起來,仔細觀瞧,見是大明三彩,一點磕碰地方也沒有,並且還是官窯的出品,底款端楷,彩色十足,也算是個難得之物了。
當時他一邊看著,一邊思忖道:"難得這兩件精品,今天無意之中撞在我的手內,似此絕好機緣,豈可輕輕放過。不過有一樣為難,好東西是從來不肯賤賣的,隻怕索價太昂,我買不起,那便如何是好?"想到這裏,便向堂倌問道:"這可是人家賣的麼?"堂倌笑道:"要不是賣的,怎麼會拿到我們鋪子裏來。但是據賣主說,這兩件東西太好了,要的價錢很大,我們鋪子裏的人又全都不懂行,可巧趕上老爺在這裏,想這瓷器、字畫的好壞,自然瞞不了作官為宦的,所以請您給看看,到底能值多少錢?"何別駕一聽,心裏先涼了半截,覺得自己所見不謬,想著要買便宜,那是辦不到的了,說不定是要三百五百的,看來這兩件東西,也隻能一飽眼福;要打算據為已有,那可是徒勞夢想呢。當下他這麼一想,早已興致索然,便又慢慢地問道:"他要了多少錢,你先告訴我說。"堂倌哼了一聲道:"你萬也猜不著,憑這兩件東西,他要二十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