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第二天早晨,又催那派的人,趕快去傳,休要延誤。不料過了一會,差役上來回話,說那李成現在患病,不能到堂,並取有鄰右的保結為證。說著,呈將上來。何別駕聽了,很不耐煩,也去看那保結,便問患的是什麼病?差役說是瘡症。何別駕道:"生瘡算不了什麼大病,你可再去傳他,無論怎樣,務須叫他到堂回話。"差役隻得領命下來。到得午後,李成是已經傳到了,何別駕便立刻升堂,單提李成審訊,這是怕跟金宏見了,就許關礙情麵,不肯直說的緣故。總而言之,他此時已是胸有成見,很盼著盜竊的罪名,能夠成立,把金宏懲治一下子,好發泄悶在胸中的那一口惡氣。當時李成上堂跪下,何別駕看時,隻見他的年紀約在五十以內,從前像是個很健壯的漢子,如今為病所累,已是形容枯槁,麵色灰敗,成了奄奄不振的樣子了。倘問他僅僅生瘡,何以竟至如此,原來他那個瘡,非同小可,乃是一種冤孽之症,俗名兒就叫作砍頭瘡,生脖項以上,慢慢蔓延潰爛,等到成了一個周遭,便可以叫腦袋跟腔子彼此脫離關係,與受斬,首之刑一般無二,縱有外科聖手神醫,差不多也是難於奏效。請想害了這種症之人,還能有絲毫生趣。在世俗的談論,都說如非作惡之人,是不會得這樣怪病的。當下何別駕問過姓名以後,便命左右取過包袱裏的衣服,叫李成辨認,是否是他家內的東西。李成看罷,歎了一口氣,點了一點頭,表示承認之意,但是連一句痛快話,也不曾說。又問他,當初跟金宏是怎樣一種交誼。他說曾經同過營伍。何別駕便道:"你的東西,何以叫他拿去?昨天因為他走在路上,形跡可疑,所以把他捕獲。他若有什麼欺負你的地方,隻管從實訴將上來,我一定他的罪名,與你作主。"在何別駕的打算,以為這麼一問,總能釣出告發的話來了。誰知事情的結果,竟出人意外,隻見那李成少氣無力的說道:"這雖是老爺的一番美意,但我卻不樂於追究,最好是請您寬恩罷。"何別駕一聽,不禁大失所望,便皺著眉頭道:"如此說來,卻也未為不可。不過他拿走你的東西,到底你還是知道呢?還是不知道呢?"李成見問到這裏,卻又歎了一口氣,方才說道:"要說我知道,也可以;要說我不知道,那也未常不可以。"何別駕道:"你這話,卻是怎麼講?"李成道:"自從我有病以後,日子已經很久了,他在背地裏,隨便就拿走我的東西,也不止一次兩次。我事後發覺,從來就不曾追究過。老爺請想,照這樣的情形,不是說知道也可以,說不知道也可以麼!"何別駕道:"這簡直的便是竊取了。要長此放任下去,非鬧到家產盡絕不止,你自己把心眼放明白些,趁早打好了主意,到底是告他呢,還是不去告他呢?"誰知這般引導於他,均不發生效力,李成聽完以後,毫不猶豫的說道:"方才我已經回明老爺了,無論怎樣,我是不樂於追究的。"何別駕一聽,覺得這件事實在有些奇怪,便道:"我倒要問一問,你是為著什麼緣故,不肯告他呢?"李成頓一頓,方才開言道:"不瞞老爺說,我現在隻是孤身一人,而且又得了這般冤孽之症,眼看著是死期不遠,還有什麼心腸,照顧到身外之物。況且我跟他,從前在一處打過仗,不但同過甘苦,還要算共過死生。如今他是為所迫,方才作這種事情來,又何必一定認真,傷了彼此的情誼呢。"當時何別駕聽了,覺得這個話似乎也未常無理,但總想著,一個當軍人的,未必能夠如此看得開,總疑惑其中另有別的情節。忽然又心中一動,想起金宏曾經說過,失主不檢舉,衙門不追究,隻要他的朋友不訟他盜竊,他的罪名便不會成立。據這種口氣,他簡直是成算在胸,有所恃而不恐了。看來他必有挾製著李成的地方,所以才肆無忌憚若此,我隻須略用手段,這事便不難水落石出了。何別駕想到這裏,已自有了打算。他隻顧這麼一多事,不要緊,多年冤沉海底的事情,可就要一旦發露,這也是天理昭彰,不由人算的了。當下何別駕主見已定,便叫先把李成押下去,好生照顧,不可難為於他。這是因為李成並不曾犯罪,所以才這般吩咐。隨命把金宏提上堂來。隻見他朝上跪下時,臉上表現一種怨恨之色。這是金宏,因為從前會麵,既肯念其同鄉之情,格外關切,此時就該寬恕免究,方是全始全終之道,為什麼偏要吹毛求疵,非辦自己罪名不可,這不是在理上講不下去嗎?他可哪裏曉得,這位老同鄉,單有一種古怪的脾氣呢。再說何別駕,見金宏跪在下麵,便冷笑道:"你以為你的朋友不告你麼,卻不料那李成,已把你竊取他東西的罪名,實行控訴了。你從先說,失主不檢舉,衙門不追究,這話也未常無理,無奈人家的心思,不能如你的期望,隻怕事到今天,你要逃不出公道去了。"金宏不聽猶可,陡然聽了這個話,不由得濃眉直豎,怪眼圓翻,帶出一種又是驚愕又是憤怒的神情,厲聲說道:"這話當真麼?"何別駕道:"怎麼不真,他還告你竊取他的東西,並不是一次兩次呢。"金宏切齒說道:"好個膽大的李成,他莫非要自己作死。如今他在哪裏?我要當麵問上一問。"何別駕道:"難道不曉得他有病麼。這些話,都是他親口對差役說的,自然沒有舛錯。現在他把告你的呈子,已經找人寫好,遞將上來。我想你也就沒有可說的了。"誰知金宏聽到此處,忽然昂起頭來,發了一陣狂笑,滿臉上帶出一種懷恨報複的神氣,哼了一聲道:"我沒得說麼,要說的可正多著咧。他既無情,我也無義,豁得兩敗俱傷,誰也不用顧誰。"他說到這裏,便把眼望著堂上,很堅決的說道:"他既然告我,我這裏還要告他哩!"何別駕一所,不禁滿心高興,以為是自己料事如神,果然略使手段,便把他們的陰私事情,給挑撥出來了。當下便問道:"你告他什麼。莫非說他也偷過人家的東西嗎?"隻見金宏把眉毛一挑,眼珠子一瞪,厲聲說道:"偷人的東西,算得什麼。我要告的,他是個殺人的凶犯!"這一驚人的語言,陡然從舌尖吐露,不亞如暴風驟起,巨雷忽鳴,實乃出人意料之外。不但何別駕聽了驚愕異常,其時所有一幹伺候人役,無一個不癡呆呆地發愣,覺得這件事情,眼看著就要拐彎,從盜竊的小案要引出凶殺的大案。峰回穀轉,要成了案中案咧。何別駕定了一定神,方才向金宏問道:"公堂之事,非同兒戲。你的話,可是當真麼?"金宏接口道:"怎麼不當真,不過我說了出來,就是怕你不敢辦。"何別駕聽了這個話,不由得氣往上撞道:"你怎麼見得我不敢辦?"金宏冷笑道:"你不用叫橫,我說的全是實情。這件冤屈的案子,已經有十來年了。如今要兜翻出來,不但你們保甲局擔著不是,就連前任製台,都擔著不是呢。你不過是個小小的委員,官兒就好比芝麻粒兒那麼大。你自己想想,能擔得起來嗎?"這番話一說出來,公堂上坐著的官兒,站著的衙役,都目定口呆了。何別駕心中暗想,這事可鬧大了,我用的這種釣魚手段,原想是釣個金鉤蝦米,至多也不過是個金色鯉魚,誰想把個龍王爺給釣上來咧。但是公堂上眾目睽睽,事情已經到了這地步,怎麼能夠說不往下問呢。好在他已經說明,這件冤屈的案子,已是十來年的事了,縱然舊案重提,事情擴大,也牽連不到自己的身上,而且也得罪不著現在的上司,待問明白了以後,可以去回總辦。總辦還辦不動時,不妨去回製台,那時說不定,因為自己審案有功,還許要得個異常勞勳呢。他當時把利害兩層都斟酌好了,這才向金宏說道:"你不要這樣講,從來國家的王法,照例是公事公辦。豈不聞有兩句俗語,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麼。我雖然提不起來,自然還有提得起來的人。但不知你說的事情果真?"金宏道:"怎麼不真,想當初這件案子,曾經轟動一時,如今雖說事隔多年,但是提了起來,想來是無人不曉。"何別駕道:"不知你說的,究竟是哪件案子?"金宏道:"不是別的,就是當年正月初一,花牌樓地方出的那件凶殺案子。"何別駕聽到這裏,點了一點頭道:"這件案子,我也知道,不過據我所聞,此案曾經製台親審,把主使之人,以及殺人的凶犯,全都正了法了,算是兩命抵了一命,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不料金宏聽了,哈哈一笑道:"你曉得什麼,可憐那個和尚,跟那個姓蔡的屠戶,白白地項上餐刀,當了替死之鬼。他們這場天大的冤屈,隻有我們三個人知曉。今天從我口中,把機關泄露,這可也算活該呢。"當時金宏這話說出來,自然是人人注目,個個驚心。但是內中有一個人,尤其感受了絕大的刺激。你道這人是誰?原來就是蔡屠戶的妻弟李剛,上文書中曾經表過,他已當了保甲局內一名站堂的差役,此時在無意之中,忽然聽了這番話,能夠有個不動心的嗎?
第12回 誘供引出奇供(2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