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遞訴呈枉費心機(1 / 3)

話說前任兩江總督沈葆楨,與現任兩江總督劉坤一,當清綱解組,喋血中原;與太平天國作戰之際,他們兩個人,都僅僅的是個知府。到後來嶄露頭角,以次升遷,先後都坐到封疆大吏的地位,也好算是為時勢所造,比較偉大的人物了。此兩人遭際相同,當然是在聲應氣求之列。如今花牌樓一案,劉公緬懷舊誼,動了個芝焚蕙歎、兔死狐悲的念頭,深恐此案一經上聞,朝廷震怒不測,沈公就許得了身後之罰,豈非對不住死友。所以打算把這重公案,無形消滅了,以期掩其小眚,全其大德。我們若平心論起來,劉公此舉,雖非大公至正,亦屬情有可原。因為沈公已經故去,不但無恩可市,亦複無怨可買,乃能願念交情,生死不變,像這樣的存心,不僅義氣,而且忠厚,在晚近的世風薄倖友道淩夷中,哪裏能夠數見呢。不過有一樣,折獄貴平,偏則有弊,要照劉公這麼處置,便宜了那傷天害理的胡得勝,先不必說,而且熙智和尚跟蔡屠戶二人,慘死多年,沉冤莫白,如今好容易得了這個機會,要連昭雪都不能夠,在天理人情上,講得下去嗎?話說到這裏,請諸位不要心焦,自然是曲折迂回,另有一番道理。古人說得好,不過盤根錯節之秋,不足以見利器。倘非梗阻橫生,波瀾陡起,怎見得達空能夠善報師警,不忘遺囑呢。

閑言放下,且談止文。再說胡得勝行賄未成,劉製台囑令擱置,這僅是破案當天夜裏跟第二天白晝之事。同時還有別的事情,應該敘述。無奈一枝筆,寫不了兩件事,隻能說過一邊,再說那一邊。原來那李剛在公堂上聽了李成、金宏的供辭,心中真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就是於悲感之外,還另外覺著快活。本來數載沉冤一朝得白,以骨肉親情的關係,精神怎能不為之一振呢。所以公堂上的事情一完,他便飛也似的奔了大慈寺,好給達空送信,商量一個辦法。及至進得廟內,來到屋中,舉目看時,不由得嚇了一跳,隻見達空坐著,他外甥小吉祥兒站著,兩個人全都是淚痕滿麵,便不禁脫口說道:"這是怎麼了?"達空見是李剛,忙著起身讓座。那小吉祥兒,也叫了一聲舅舅。落座以後,李剛指著小吉祥兒,向達空說道:"別是這個渾孩子,又把你給氣著了罷。不然的話,怎麼會無緣無故的傷心呢?"達空還不答言。小吉祥兒早把眼睛一瞪,搶著說道:"舅舅,你這不是胡賴我嗎。我勸你沒有打聽明白,趁早兒少說話。"李剛一聽,便道:"你這小小年紀,怎麼不管跟誰,說出話來,就是這愣子味,真是跟你那死去的爸爸一模一樣。"小吉祥兒哼了一聲道:"那還用說嗎,我不跟我爸爸一樣,難道還跟別人一樣麼?"李剛一聽這個話,簡直的是越來越渾了,鬧得笑不得,惱不得,便看著達空道:"你聽聽,這個孩子,是越大越不懂得人事,將來可該怎麼好?"達空道:"各人有各人的脾氣性,咱們先不要談這個話罷。你方才不是問我,因為什麼傷心嗎?"李剛聽到這裏,點了一點頭。達空便歎了一口氣道:"今天是我師的生忌,剛才上了一回供。我跟他提起往日之事,所以彼此傷心落淚。你看,枉自過了這些年,一點報仇的機會也沒有,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愁死麼?"達空說到此處,早已神色淒慘,眼含痛淚起來。

李剛此時卻不禁得意一笑道:"常言講得好,來早了,不如來巧。今天這一趟,我就給你送機會來啦。並且這個機會,不比尋常,簡直的是甕裏捉鱉,再也沒有跑兒。"達空聽到這裏,倏然立起身形,眼裏含著的淚,有如下阪的駿馬,刷地直流下來,口中說道:"我那苦命的師父,不信也有這一天。"他說完這兩句話,便趕到李剛麵前道:"到底是怎麼一個機會,請你快快告訴我說。"李剛道:"你不要忙,先坐下,聽我慢慢的告訴你說,這可不是三言五語,就能夠說清楚的。"達空兩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不肯坐下。李剛知道他是心裏著急,便道:"你不用這個樣子,我先把話核兒,告訴你說罷,就是花牌樓那一案的正凶,已經捉住了,並且他毫無推諉的,把以前作案的始末緣由,全都從實的供了出來。你想,有了這個真憑實據,那番天大的冤枉,不就自然而然的,給洗刷出來了嗎?"達空聽到此處,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照舊坐下。此時小吉祥兒卻插口道:"拿住了又當怎樣,反正老師父,跟我爸爸,都早就作了替死鬼,滿讓又有了正凶,難道他們兩個人還能活得了嗎?"達空唉了一聲,又不禁淚流滿麵。李剛皺眉道:"你這孩子說話可真憋拗,雖然活不了,還不能替死者報仇麼。"達空趕忙攔住道:"不要給他講解了,咱們且談正經的話罷。到底這件案子是怎麼破的?"李剛此時,方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說明。那達空經過這十來年的工夫,心思是開展了,見解是透澈了,聽完以後,便點頭說道:"這可真是天理昭彰,隻爭遲早。要按照情形說,縱然咱們不去申訴,以前的冤枉,也是要昭雪的。因為這麼大的案件,是不能馬馬虎虎過去的。不過有一樣,此事非同小可,不但胡得勝現在是督標參將,未便擅行拘辦,而且這件案子,還要牽涉到洪道台的身上,豈是保甲局總辦能夠作得主的。看來此事,若果能徹底根究,勢非稟明製台不可。"李剛聽了,連連稱是。

當時達空又沉思了一會,方才說道:"從來官官相護,本是宦場的老例。我想那保甲局總辦,也未必準能破除情麵,一秉大公的。況且一經走漏消息,情托賄買之事,難保必無,那時便又多了一層障礙。看來還是趁早的遞個訴呈,控告胡得勝,當初生心陷害。須防他遲則有變。"李剛道:"這話有理,但是這一紙呈狀,你要往哪遞呢?"達空道:"自然先在保甲局裏去遞,看他是怎麼一個批法。倘若路數不對,再到製台衙門裏直接去告狀,也不算晚。要是一起首就越級上控,在道理上是講不下去的。"李剛道:"就是這麼辦罷。等你遞上以後,我再從旁打探消息。不過這一紙狀子,說話可要有分寸。我看罪魁禍首,隻是胡得勝一人,除去用筆尖兒,把他扣住了,別人總要少加牽涉,省得把事情鬧得太大了,那時又許僵住咧。"達空道:"你放心罷,這個我全都明白,況且這一紙狀子,現在我自己盡能寫得好,用不著去求人的。既然是自己動筆,還有個不瞻前顧後,處處全都慮到的嗎?"李剛口中說好,便要起身告辭,卻被小吉祥兒一把扭住道:"舅舅,我也要給我爸爸遞一個訴冤的狀子。"李剛道:"這個不用了,反正是一件事情,隻要老師父的冤枉昭雪了,你爸爸的冤枉,還有個不昭雪的麼?"小吉祥兒道:"什麼叫作昭雪,我不明白。我隻要問一句話,這場官司打贏了,那個姓胡的,是殺得了他,還是殺不了他?"李剛道:"一定殺得了,你先放開手罷。"小吉祥兒道:"殺這個狗娘養的,到時候等我自己去動手。"說著,這才把他舅舅鬆開。李剛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