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這邊船上夥家起來,隻見那大船早已開了。忙下櫓趕著,到晚上四點鍾,泊在南門接官亭,就有綠呢轎兩乘,大轎兩乘,吹手執事伺候,兩新人兩媒上了轎,到翁府前借的莊仲玉家市房,一般行過了禮,請酒待媒,不必細表。到了滿月,貝小姐要回去,北山叫了船,同回蘇州去了。
且說吳瓊秋、甄君才在常熟見齊燕樓,將貝家的情形一一訴說,燕樓皺眉道:"這事究竟不妥,下文還是笑柄呢。"一路走,一路想,便到石梅。
石梅在虞山腳下,有茶寮數處,士大夫茗會之處。燕樓進枕石軒來,見龍通政、尤員外、王舉人,還有一個候選縣丞,專在鄉紳間打渾說笑的趣人,叫做曹老爺,燕樓都熟識,一一招呼過了。曹老爺先開口道:"齊太史又來了,今日可謂群賢畢集,兄弟廁列其問,何幸如之。"燕樓笑道:"不敢不敢!吾兄近來顏色大佳,準是吃鴨子吃得肥了。"曹老爺道:"鴨子也吃,保養是不如吃肉的日子多。燕翁不知鴨子是清貴品,須翰林先生吃的,兄弟看屁股的不配吃,隻好多吃些肉吧。"王舉人笑問道:"吾兄吃的狗肉,還是貓肉?"曹老爺點頭道:"貓肉狗肉小時候都吃過的。貓肉幹涅涅,有些酸味兒;狗肉又香又肥,倒很配口。現在也好幾年沒吃了,常日吃的豬肉。兄弟曾有兩句拙作雲:生不為官死不休,一斤豬肉在心頭。"又道:"不通不通!見笑見笑!兄弟這些學問,都荒久了。象寶瑟兄那樣用苦功,轉瞬間,就是一個狀元。"王舉人道:"狀元是三年一個,沒有什麼稀奇,兄弟是要做千古一人的。"尤員外道:"前日史圭兄見惠一絕,題目是詠畫龍。詩句籠蓋一切,小弟佩服之至。詩雲:畫龍不點睛,惟恐龍飛去。畫龍若點睛,龍也不飛去。"王舉人道:"史圭兄當今名士,這首當推絕作,餘的小弟不甚佩服。做詩要有斷製,須像《詠西瓜燈》雲:秦檜腹中怕點火,由來奸賊命難長。這詩何等精練,可謂用古入化了。龍通政、尤員外、曹老爺俱點頭。燕樓聽了,覺得可厭,正要舉步出來,遠遠望見一個穿棗紅寧綢馬褂的人,垂頭喪氣走來。燕樓停睛道:"這不是北山麼!"走近一看,越發詫異,叫道:"北山,你到蘇州去了,幾時回來的?"北山聽有人叫他,忙抬頭見燕樓道:"我正要來看你,不想在這裏相遇。"二人同走到伯蓀家中,仲玉亦在,仲玉問他情節,北山歎道:"我內人是沒得說的了,隻是可恨那二老,不許她給吾多說幾句話。吾在這裏一個月,內人給我有說有笑的。到了她的家內,整日子在裏麵伴嶽母,吾不能見麵。一日嶽母出去了,吾見她出來,拉住問她,她說你等明年散館過了,看是怎麼樣?或者在京,或者到外省,你來接了我去,那就可以整日子在一塊兒。現在這裏萬萬不能,我娘是厲害不過的。你在這裏沒趣,不如回常熟也好。說罷,就給我二十塊洋錢。吾帶了兩隻衣箱,一個鋪蓋,叫船回來了。"伯蓀道:"你令嶽為何不體貼人情至此?"仲玉隻是笑著不語。燕樓問道:"你有什麼好笑?"仲玉正色道:"難道我不準笑麼?"對北山道:"你在本鄉,也非結局,還是吾們幫助你些盤費,到湖北去吧。現在餘夢棟新放荊宜施道,你去見了他,暫時住下,到明年散館,你就進京。現在中東和議,已派合肥相國到日本。合肥是一個和事佬,辦過數回交涉,隨便什麼天大的事,總可以講得成。吾們打算下半年就要進京。"北山道:"吾也是這麼想。"三人議定,仲玉送了一百塊鷹圓,燕樓、伯蓀各送了五十。北山就帶了二百洋錢盤費,十餘件行李,擇日動身。到了上海,就住在五馬路天元棧。起了行李,北山心中長記著貝小姐,隻是悶悶不樂,攤開被褥就睡。合著眼睡了些時,忽覺身在桃花塢,見了貝家的門,就走進去,見廳上靜悄悄的沒一個人。北山心裏詫異道:"向來那些人哪裏去了?"走過自己新房,隻見雙門緊閉,推也推不開,北山越是發疑起來。走到窗外聽時,仿佛是夫人聲音,道:"隻恨爺媽不生眼睛,把我嫁了一個肮髒的瘋兒,隻好靠你一世的了。我爺媽自己曉得這件事做得糊塗,也不來管我的閑事,你放了心吧!"北山不聽猶可,一聽時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狠命的將窗一拳打開,大叫道:不好了!掄著一條木棍,狠命向一個穿元色花鍛馬褂的男子,兜頭打上去。隻見那人慌忙將兩手抱住道:"北山兄,你怎麼這個樣子,連我都不認得了?"北山道:"你是個唱戲的小旦。"那人道:"我是戲子,你也犯不著打殺我,你還是仔細認著。"北山定了一定神看時,哪裏在貝家,原來是棧房裏,手裏拿著一個枕頭抱住的那人,便是向來認識的同年蔣占園,是浙江錢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