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荀北山同蔣占園出了棧房,在黃浦灘閑步了一回。看看天色晚了,占園道:"吾們到一品香去吃大餐吧。"二人便同步至四馬路,遇見一個候補知府魏古軒,與占園認識的,拉了同到一品香來。進十四號房間,西崽送上菜單,占園請魏古軒先點了雞絲鮑魚湯、紙煨雞、英腿蛋、杏仁茶、蛋糕布丁,又請北山點菜。北山握筆半日,寫不出來。占園隻得代點了五樣:火腿麻菰湯、芥辣雞、五香鴿子、炸鱖魚、魚生粥。又自己點了四樣,牛尾湯、妙牛肉、板魚、蝦仁蛋炒飯。三人飲了數杯白蘭地,忽見門外有七八個廣東人,都是寬衣大袖,咭咭咕咕,說笑而過。中有一人,身穿天青寧綢馬褂,寶藍花緞袍子,大方臉,英氣勃尹,年紀不過三十多歲,而雙鬢有須,走進來向占園招呼。占園忙站起與那人說一會話,陪那人出去了半日,方回進十四號房甲,向北山、古軒道:"這人你們可知道麼?"古軒道:"他是廣東人,吾哪裏認識?"占園道:"不是這麼講,說起你們都應知道的?"北山問道:"你說得這麼鄭重。這人姓什麼?"占園道:"就是戊子上書的蔭生,南海人康祖詒,號長素。"北山道:"就是他麼?雖沒有見過,名是早聞的了。"占園笑道:"如何?吾說你總應曉得這人的。"北山道:"吾雖曉得,而不詳細,你將他的家世為人講講。"占園道:"我同他是總角交,他的為人,都原原本本在吾肚子內。"說至此,呷了半杯酒,又說道:"長素的祖讚修,在本鄉講學,專以宋儒理學,提倡後進,一鄉的人敬服,稱他醇儒。父早死,有二子,長的就是長素,小的叫幼博,現在家裏。長素早歲失怙,讚修公撫養大了,教他讀書。長素賦性穎悟,讀書過目不忘,又是家學淵源,自然學問醇正。到十五六歲時,便曉得講求立身經世之學。同伴的都取笑他,替他取個綽號,叫做清朝孔聖人。十九歲上,受業朱九江先生門下。九江先生是以陸王的學名重一時。當時見長素旨趣不凡,令他研究曆代政治得失,以致用為主。長素卻深有所得,戊子那年挈裝進京,經過上海,認識了幾個外國人,買了許多譯的書籍,他講西學就從此始。"北山道:"吾聽朋友說,他的經學是竊取廖季平、西學是竊取嚴幾道,這話確否?"占園道:"這吾不知。平心而論,長素的學問,總可以算近來表表的了。"北山道:"吾又聽他以對聖人自待,他有一篇謁孔林的祝文,你可曉得?"占園道:"怎麼不記得。那文是:'大成至聖先師歿後二千四百三十九年,南海康祖詒謹具羊酒瞻謁墓道:祖詒少受聖學,服習大道,因思先師獲麟之讖,歎鳳之悲,秦王改製,大同創法。孟子雲:千聖一聖,猶旦暮也。祖詒曷敢不勉,臨淵履冰,懼忝所生,惟先師鑒之。祖詒惶恐稽首。'"說罷,二人皆笑了。古軒搖頭道:"長素吾從來不認得,曾聽李石農侍郎講來,這人是陰險不過的,有意做得奇奇怪怪。那些沒眼珠的,都當他是個熱心救世的豪傑,其實他的陰謀詭計,百出不窮,而且品得不端。石農前年請他在家裏住了幾時,李家有個使喚的老媽,給他鬼鬼祟祟勾搭上了,給了許多東西。後石農知道,將那個老媽趕出去了。他自知沒臉,就辭了出來。這是一件。還有一件,吾不便說。那人不過會弄些小聰明,所著的《廣藝舟雙楫》,你們二位想是見過的。其中議論荒謬,這還罷了,我還曉得他以素王自待,講什麼孔子嫌周朝的法律不好,上古的書都不合他意,所以自己刪定五經。又說堯、舜、禹、湯、文、武,都是孔於將來作記號的,並不是實有那種人。總而言之,把孔聖人說得滿心想做皇帝,不得已做了一個主教,一般製禮作樂。這可笑不可笑?前年那個條陳,說祖宗之法不可恃,要仿效外夷製度,這不是用夷變夏、非聖無法麼?須知吾朝太祖皇帝入關以來,製的法度,都是應天順人,盡善盡美,就今上也不好做主擅改。他是個什麼人?生幾個腦袋?敢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吾們做官人,須知明哲保身四個字。這種人少近為是。鄙人忠告善道,二位高見以為如何?"占園忙道:"是極是極。一聞大論,頓開茅塞,兄弟謹遵大教。"北山道:"吾聽說他進京獨拜龔師傅。別人問他,他說孔子觀周,問禮於老聃,就是此意。"占園道:"笑話笑話。不必講了。"那時萊已上完,西崽送上簽字單。占園簽了字,三人同下樓。古軒向北山道:"兄弟今日還有應酬,不能奉陪。大駕幾時動身赴湖北?"北山道:"總在這數日。"古軒道:"臨行我來送你。"說罷,便拱手別過了北山、占園,到清和街蟾華閣吃酒。原來是一個鐵路局總辦請的,呼幺喝六,熱鬧了一回。席散回來,已近三更,就有包車來伺候。古軒辭了主人,回新馬路公館。下車進門,車夫道:"送老爺進去。"古軒道:"不要了。"自攜了一盞手燈,走過客廳就撲滅了。要想叫跟班,又想不必,就是內堂了,一人摸進去,燈火全無。黑暗中忽聽見隱隱的腳步聲,心裏詫異。剛要舉步,一人撞將上來,打了個寒噤,隻聽啊呀一聲,一個人倒地。古軒大駭,忙走進內房,叫丫環娘姨點了燈火,古軒同出來看,兄見小廝馮的兒滾在地上,腦邊鮮血直流。古軒大喝道:"你進來做什麼?"馮的兒在黑暗中碰著古軒,吃了一驚,將身向西麵一讓,壁上有鐵釘寸許長,撞在腦邊,撞得天昏地暗,就滾倒了。古軒問了,隻是"小的小的",說不出話來。古軒大怒道:"混帳!娘姨拿木棍來。"舉起就打。馮的兒一麵哭,一麵跑到門房。古軒還趕出來,給打宅廚房娘姨等勸住了。古軒叫跟班取片子,明早即送到新衙門作盜賊辦,跟班應了去。少停廚夫齊進來磕頭,求老爺寬恩。古軒餘怒未息,定要送辦,家人又跪著不起來,足足磕了二三十個頭,古軒方才道:"給我連夜趕出去。"眾人出來,給馮的兒說道:"你這禍闖得太大了,如今不辦,還是你的便宜。你今夜住了一夜,明日隻好出去,另尋人家的了。"馮的兒謝了眾人。一個道:"戲子還養,這也不算什麼事,你是該晦氣罷了。"次日早晨,馮的兒卷了鋪蓋,到了四馬路賽金花寓裏,尋個姐夫,名喚狗兒。那狗兒是跟賽金花做堂子裏的帳務,那日馮的兒來,就將魏家的事告訴他,狗兒便留他住下。馮的兒在魏家弄了許多錢,如今出來,無拘無束,就在洋場上,朝吃茶,夜聽書,肚裏無限快活,如登了洞天福地的一般。一日同了狗兒過麥家圈,馮的兒不當心,撞倒了一個外國人的腳踏車。外國人跌了一個斤鬥,拉住馮的兒交給巡捕。狗兒見不是勢頭,就溜回去見賽金花說了。賽金花有個客人姓熊的,就將一個名片到捕房討出,罰了二十塊洋錢。馮的兒垂頭喪氣,回來謝了熊老爺。熊老爺見他伶俐,道:"我正要用一個人,你就跟吾去試用一個月,如好以後重用你。吾今夜就要回衙州,你如願意,快將行李搬到名利棧去。"馮的兒正是身邊的錢將用完了,自然情願,應了一聲是,就將衣服鋪蓋搬到棧裏。那夜就跟熊老爺上寧波輪船,到了寧波,雇轎趕到衢州。離城四十裏,有一個大鎮,那鎮上大約有四五百家。到了市中,見一家門外有石獅兩隻,一隻已倒臥地上,一隻剩了半個頭。四麵圍牆上麵,已塌一半,正中黑漆八扇,漆已大半剝落。熊老爺進得門來,叫馮的兒將行李搬進,馮的兒一件一件押著挑夫送到裏麵。隻見高高的五間,陳設一樣都沒有。過了茶廳,便是大廳。廳上的炕兒桌椅,都是灰塵堆滿,約寸許厚。屏門白染都剝蝕了。西麵四扇,將要倒下來的樣子。過了大廳,有一個院子,中間蓬蒿野草,弄得路徑不分。兩旁軒廊鋪的方磚,十分中已有九分沒有了,剩的都是破碎。又走進了四五層,通是這樣敗落人家的樣子,空空洞洞,無一
第5回 逢故友講述奇人 滅天理強奪基業(1 /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