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 登長城少年雪涕 見宗室北山處館(1 / 2)

話說複疇在二酉堂住下,同帳房屠先生閑談。屠先生道:"華兄,這裏上海是有名的繁華世界,你為何不出去玩一會兒?"複疇道:"我街道不認得。"屠先生道:"吾同你出去喝一碗茶吧。"二人便走到三萬昌來,沿窗坐下,堂倌泡上茶。複疇憑欄觀望,果然車水馬龍,行人絡繹。屠先生指東說西,二人正看得高興,複疇忽覺背上有人拉了一下,忙回頭看時,哎喲一聲。原來是衢州城裏的一個拜盟弟兄,姓符,號紱之,忙拱手施禮。符紱之拉複疇在自己泡茶一邊坐下,笑問道:"你為何到此地?"複疇歎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吾久不得你的信息,正想得你苦。你現今在這裏做什麼勾當?"紱之道:"吾從陳道台出來,承他厚意,薦我到大馬路化敦洋行裏做管帳。今日禮拜無事,出來逛逛。吾與你別後三年了,這三年內,做些什麼事?"複疇便將如何進羅家,如何見幹蠱,幹蠱如何器重,如何觸怒三太太,三太太如何囚幹蠱,自己畏罪而逃的一席話,原原本本對紱之訴說了。又道:"吾誌不成,倒害了幹蠱。"線之道:"這是你自己呆串了皮了。你若自己想好處,盡著忘本的奴顏婢膝去奉承三太太、羅公子,也不必將替祖宗複仇這句話在我跟前裝個門麵。你若真個不忘記祖宗大仇,就應拚自己性命,乘夜潛入羅家內堂放火,把這不義之財,燒個幹淨。祖宗的仇也複了,你族中的氣也雪了。"複疇忙搖手低聲道:"這如可使得,這如何使得。"紱之道:"照你意思,便烏頭白,馬生角,也不能成功。據吾看起來,幹蠱那人,也不是東西,現在要借你除三太太,三太太沒了,你便鳥盡弓藏了。"複疇長歎不語。紱之道:"這事且休提。你如今在外麵東飄西蕩,也不是事體,不如同我去見見洋東,留你住下,幫幫吾忙吧。一年開還你一二百塊錢的薪水,你無家無室,盡夠用度了。"複疇聽得,想了一想道:"既如此,奉托吾兄在貴東家麵前吹噓吹噓,吾明日去見你吧。"紱之道:"正好,你現寓什麼地方?"複疇說了。紱之道:"吾明午去看你,今夜已不早,吾要走了。"說罷,匆匆下樓而去。

複疇同屠先生回到二酉堂。複疇胸中有事,睡到床上,心頭似轆轤萬轉,哪裏睡得著。到天微明,方朦朧睡去。不多時,忽聽店內眾夥計聲音嘈雜,不覺驚醒。揩眼看時,午日瞳瞳,已是開飯時候了。複疇起來,胡亂洗過臉,吃了飯,隻見符紱之進來,複疇忙招呼坐下。紱之道:"我昨夜回去,在洋東西前給你說了。洋東說很好,他正要上北京去,帶你去做個書契,每月開支薪水三十元。你願去不去?"複疇道了費心,忙說:"去的!去的!"紱之道:"你今日須同我去見見東家,晚上就來搬行李。在這幾日內就要動身了。"複疇諾諾連聲,忙換了衣,同紱之出門,叫了二輛東洋車,到大馬路口沿浦灘倫敦洋行。隻見外麵都是磚砌的短牆,裏麵樹木陰森。複疇、紱之下了車,進門來,中有洋樓三座。二人到左邊一座坐了。中間陳設器具,光怪陸離,複疇不住的讚歎。紱之叫西崽請密司忒維愛司。不多時,聽咯咯的行步響,紱之道:"密司忒來了。"忙立起走到門口,複疇跟著站立。隻見一個四五十歲的洋人,推門而進。一身黑服,眼架金絲眼鏡,口叼雪茄煙。紱之忙脫帽說了幾句洋話,又叫複疇也脫帽施禮。那洋人微微點頭招呼,咕嚕咕嚕說了幾句,複疇一些不懂,都是紱之代說了。西崽進來說,馬車在外邊等候已久,洋人便出去了。複疇急問說的是什麼?紱之道:"他後日就要動身,喚你同翻譯甄老練隨行,你這局事已著實了。"複疇大喜,到紱之房內,隻見收拾得也還整齊,複疇便叫西崽到二酉堂取了行李,同紱之住在一房。到了第三日,就跟維愛司上太古輪船到天津。所有交涉文件,都是甄老練致意,複疇起稿寫錄。不數日,維愛司完了公事,忽動遊興,問甄老練道:"你們中國有個萬裏長城,不是在北邊麼?"老練轉問複疇,複疇便將秦始皇的故事說了。老練用英語告訴維愛司,維愛司便吩咐老練向棧房打聽路程,雇定大車二輛,轎車三輛,將隨身行李裝上,重大的仍留棧內,叫西崽看守。維愛司帶甄老練、華複疇及西崽四名起程,路上村落稀少,黃沙泱漭。維愛司覺得北方風景與南方大異。晝行夜宿,不數日,村落愈少,到處荒漠,遠遠望見前麵幾座大山。車夫道:"那邊便是萬裏長城了。"維愛司吩咐驅車上山,到了城根,先有三輛車停著。眾人看那城牆嶄絕,壁立萬仞;下車拾級而升,登高遠望,塵高天遠,蒼茫一色。那城外的風景,還要比城裏荒涼些。二人遊曆了一會,遠遠忽見有兩個人走來。維愛司用千裏鏡一照,道:"嗬嗬這些人。"老練道:"想定是也來遊玩的。"複疇道:"剛才城下那兩輛車兒,準是他們的。"三人迎上去看時,一個穿著海虎絨一口鍾,年約二十餘歲,英姿颯爽。一個穿棗紅珠皮馬褂,藍呢棉袍子,身體短小,麵目不揚,含著一股愁慘氣象。複疇聽二人操吳語往複辯論,依稀有些懂得。那少年歎氣說道:"中原的王氣盡了,如此山河,難道坐觀它陸沉麼?"便接著吟道:"漢家陵墓在西山,迢遞居庸直北還;半夜鬼神通出護,千年鬆柏許誰攀?帶刀衛士今登壟,放馬胡雛任人關;列聖齋宮氛祲惡,可憐霜露濕龍顏。"複疇聽了,不覺點頭。雖不曉得這詩是何人所作,卻微會詩意。又聽那人吟道:"日落煤山收王氣,雲霾宣武駐天驕。"又吟道:"刀筆未全更漢吏,衣冠有意厭華風。"長歎一聲,拉那穿藍呢袍子的下去了。複疇正估量這二人是何等人物,見甄老練催維愛司下城,便也同下,上車投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