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將那二人表明,一人是後來出色人物,現在合眾國遊學,他的事業,這《轟天雷》敘不到他。一人便是書中主人荀北山。話說北山那年到了漢口,第二年就進京考散館,授職編修。那時莊仲玉、齊燕樓、汪鶼齋、樂伯蓀一班好朋友,都不在京。北山一人住在會館,便覺寂寞起來。恰巧有個故人的公子,約了同遊長城,北山雖同那人脾氣不合,卻自己也想去閱曆閱曆,便應承同去了。這次回來,已是十月。那日到了會館,長班稟道:"羊都老爺來拜過。又聽說樂老爺昨日已帶家眷到京,現住際會堂。"北山大喜道:"知道了。"忙趕到際會堂,與伯蓀相見。二人各訴了別後情事。伯蓀道:"你現在一人住在會館麼?"北山道:"正是。吾頗覺寂寞,你尋得房子,吾要和你同住。"伯蓀道:"也好。但你從前的脾氣,可好些麼?"北山道:"吾在應酬場中走走,覺得好些。但心裏發煩時,不知不覺露出故態來,這是沒奈何的。"二人說一會,北山辭了出來,便去回拜羊都老爺。原來羊都老爺替北山謀得一館,是一個宗室家裏。那人姓年名映,便對北山說了。北山要與伯蓀商量,羊都老爺道:"這有什麼商議處,你初時不是說要個館第麼?吾給你尋得一家宗室,也就不委屈你了。"北山不則聲。少頃,卻又應了。羊都老爺道:"即如此,吾去說定,教他們挨年送聘帖好了。"便舉茶送客。北山回到會館,肚裏思量一會,又在燈下看了一會書,不覺煩躁起來,想道:"吾好好的娶了夫人,有財有貌,又逢著不體貼人情的丈人、丈母,不許我在家過快活日子。如今在外麵東飄西蕩,吃盡辛苦,吾想要這翰林何用?"又轉念想道:"不是翰林,也不能給貝家對親,況現在雖然吃苦,隻要得了差,放主考學政出去,那時去接吾那夫人,丈人、丈母也就沒得說的。忽又想京中的窮翰林車載鬥量,等到發疏齒豁,還開不著坊,吾倘象他們的樣子,如何好呢?"想到此,覺心中一酸,眼淚撲簌簌的掉下來。要想尋伯蓀去談談,便走出會館。長班道:"荀老爺,天已不早,不必出去了。"北山不應,三腳兩步,趕到際會堂來。那時伯蓀已睡,忽聽蔡升進來稟道:"荀老爺來這裏看老爺。"伯蓀因風塵辛苦,朦朧欲睡,便說道:"請荀老爺回去,明日來吧。"蔡升去說了,不多時,又進來說道:"荀老爺不肯去,定要見著老爺。"伯蓀知他瘋性發了,忙穿衣拖鞋起來,走到院中,見北山正在門口探頭探腦。伯蓀笑問道:"你這時候還來做什麼?且到客堂上去坐。"二人到客堂上坐下,北山將羊都老爺薦館第的話,說了一遍。伯蓀道:"這也很好,你盡可去,再不要胡思亂想了。"北山不語,停一回歎道:"吾這回來,懊悔不及了。"伯蓀道:"有什麼懊悔呢?你的心,我很知道。吾當初的念頭,想請你教教兩個小兒,你不嫌菲薄,倒可以日日聚麵。繼而一想,吾在京一年,用度也不省,你知道吾家裏並不是什麼有錢的,隻好刻苦些過日子。兩個小兒自己教了,一年也可以省一二百兩銀子。況你在吾處,吾又沒有勢力提拔你,也不是個了局。你還是去就宗室,常日子巴結些,以後好想法。就是吾與你一城之隔,也時時可以相見的。"北山不做聲。伯蓀又道:"吾今日已去看了兩處房子,一所就在後麵,房錢太貴,且沒有馬號。一所在官菜園上街,有二三十間房子,房價也不多,吾就定下了。這數日就要搬去。你今年且搬來伴我住過年,好麼?"北山大喜,連聲應了。伯蓀催他回去。
到了第五日,伯蓀移居官菜園,收拾一間書房,留北山住下。二人逐日盤桓,倒也快活。北山便將滿腔心事,放下了一半。歲月如箭,不覺已近殘年。那時年映已來拜過北山,送了聘帖。北山也去回拜了。到了除夜,樂家內堂結了燈彩。伯蓀請老太太率領夫人子女,在神前上供。正在熱鬧,北山一人在書房,觸動心事,無限淒涼。少頃,伯蓀出來,吩咐開飯,二人酌酒閑談,北山言語模糊,大非往日。伯蓀覺著,想替他排解幾句,隻是無語可說。一會吃過飯,伯蓀進去,取了幾幅朱砂箋,喚仆人磨就墨,請北山寫了三幅春聯。
一幅大門上的是:農部官閑求稼穡;江亭地近接蒹葭。
一幅宅門上的是:且將清酒酬佳節;莫遣風塵化素衣。
一幅馬號上的是:未卜此生老驥櫪;可知何事因鹽車。
北山在樂家過了年,新年內拜年團拜,忙了半個月,便近年映家開館的日期了。北山搬行李進城,即辭伯蓀,心中依依不舍,含著眼淚。伯蓀忙勸慰道:"吾趁上衙門的便,時時去看你。你歇了半月十日,也好出來同吾談談心。吾這床鋪不拆去,留著等你呢!北山勉強答應,便進城去了。這一去,有分教:客病纏綿,聞得顛翻風浪;秋光黯澹,頓看倒轉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