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同豐堂飲酒高談 菜市口伏屍痛哭(2 / 2)

北山回到年府中,忽覺背上發冷,如淋水一般,頓時頭昏耳鳴,神思昏聵起來,便睡了。次日,滿身發燒得滾熱,年映出來看過一會,心中納悶,便吩咐請醫。不多時,醫生來了,診過脈,說這是濕溫,來勢尚輕,不妨,服數帖藥,就好了。哪知北山到二十七日,得龔師傅革職回籍的警報後,在床上哭了幾日,嘴裏糊言亂語,病越發重了。年映發急,忙親去告訴羊都老爺。那時仲玉也知道了,進來看過幾回,北山隻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這一病直病到七月中,方才見愈。外麵鬧得天翻地覆,他絲毫不知。那日正在閉目養神,忽聽壁後兩人閑談,一個略高的,象年映的聲音。一個低的道:"吾這數日內暗探得康有為入宮見皇上,要行刺皇太後。太後死後,皇上即讓位康有為,叫做什麼伯裏璽天德。你想吾朝自入關以來,嘔心挖血,費了無數經營布置,方將漢人壓服,安安穩穩的享用大寶。現產下這個無道昏君,要將祖宗的產業棄掉了,這還了得。"一個聲息略高的道:"前日倫貝子這句話怎麼樣?"那人道:"有些意思。前日吾們公議一個折子,同李總管去密陳太後。那折中說皇太後即不為奴才輩計,獨不為祖宗創業艱難計乎?即不為祖宗計,獨不為頤和園計乎?新法盛行,舊臣是祛,彼漢人誠得誌矣。吾覺羅氏宗室無有利焉。"北山仿佛想聽下去,忽覺一陣心煩,便不去用心了。

這日,莊仲玉薦一個醫生,是通州人,來給北山診了脈,開方調養了數日,便可起床來。北山要出去散散,便與年映說了,即打點被疊被囊,坐車到仲玉寓中。仲玉見他病愈了,大喜,便留在客廳上住著。那時已八月初了。一日,二人正在閑話康有為出辦官報事,忽見劉順進來稟道:"老爺知道查抄南海會館的事麼?"仲玉嚇呆了,忙問道:"這話從何而來?"劉順道:"小的出去看個朋友,經過米市胡同,見有無數兵勇,帶著康有為的兄弟,還有兩個同住的老爺,上車走了。老爺可知道為的是什麼事?"仲玉聽了這幾句話,連身體都軟了,做聲不得。停一回,勉強忍住,叫車夫套車,出門打聽,直至晚上方回。忙至北山臥榻前,北山問道:"方才的信確麼?"仲玉道:"確的。今日皇太後垂簾聽政,已見上渝。聽說還有密電各省督撫,說康有為、張蔭桓進紅丸殺皇上。這事鬧得太大了,不知如何了結呢?"仲玉隻是心驚肉跳不表。

且說初六皇太後垂簾之後,明日便停止火車,閉城搜索,命馬步統領內外九城分駐弁兵,盤查行人出入。張蔭桓、尚書徐致靖、楊禦史深秀、軍機章京內閣侍讀楊銳、刑部主事劉光第、內閣中書林旭、四品京堂王照、軍機章京譚嗣同均逮捕。從前所裁的衙門冗員,諭令複置,一切新政,康有為所建白設立的,立即推翻。密捕保國會人員。莊仲玉坐不安席,食不甘味,擔憂了好幾日。到了十三日,忽聽刑部奉旨先將楊深秀、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康廣仁在菜市口正法。北山、仲玉聞知,忙喚劉順到法場上去探看。劉順吃過飯,同了趕車的王小三步到菜市口來。隻見人山人海,密層層的圍著。二人擠將進去,裏麵空了丈餘的法場。有些外國人站著。靠西一座地蘆蓬,是監斬官的公座。那時還早,犯人沒有到。劉順、王小三站了許時,聽看的人議論紛紛。有的說康有為信奉外國人,該應殺的。有的說康有為自己逃了,倒害了這些人。有的說你不聽見有上諭四路搜索麼,他終究逃不了的。有的說康有為認識洋鬼子很多,有鬼子來保護他的。有的說鬼子也講道理,康有為鬧得太厲害,他們也不肯管這閑事的。劉、王二人隨意附和了幾句,隻見北麵人聲喧動,大眾齊聲道:"犯人來了。"不多時,見擁出六輛車,上麵坐著六個人,都是穿著便服,談笑自若,毫無淒楚之意。又停一刻,監斬官、劊子手到了。就有兵丁趕散兩旁眾人,監斬官喝叫劊子手動刑。十二個兵,將六位官兒從車上拉下。內中有個厲聲喝道:"不得無禮,吾要見監斬官說話。"兵丁哪肯依他。六人從容就戮,不多時將六人盡數斬了。劊子手將血淋淋六個頭顱獻上,看的人都目怔心駭。劉順對王小三道:"罷罷,咱們可以回去了。"哪知王小三嚇得魂不附體,站著不言語。劉順要拉著王小三走,覺得自己兩腳也麻木不能動了。停了好一刻,方才隨著眾人舉步。忽聽背後有人放聲大哭,劉順回頭看時,一個粗衣布襪像兵壯模樣,伏在六個屍首旁邊大哭。眾人去拉他,越拉越哭得痛苦。就有個三四十歲的軍漢,上前說道:"王大哥,你怎麼傷心到這個地位?"那人帶哭帶說,不知說的是什麼。說罷,更哭得淚進腸斷。那時眾人都圍著看,聽得人人傷心,個個流淚。後來那人哭止了,便吩咐跟來的人,去抬六口棺木,將六人屍首殮好,自己押著走了。

劉順對王小三道:"吾向來看殺強盜,是看慣的,卻沒有今日的可怕。這哭的是誰呢?"路上人人猜疑,紛紛不一。二人就回西磚胡同來。正是:冠帶市中欒布哭,蓴鱸江上季鷹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