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莊仲玉、荀北山聽了斬六君子的消息,驚疑了數日。那時朝中附舊黨的,果然風雲得誌;那談新學的,草得弄木皆兵。隻是可惜光緒皇上百日維新,一齊推翻了。靈蠻室主人有詩詠戊戌政變事雲:東華門外玉河東,十丈黃塵掩漢宮;石鏡杜鵑魂自怨,金輪鸚鵡夢難通。
寒鴉猶帶昭陽日,天馬空嘶瀚海風;回首九重丹鳳闕,觚棱依舊幕煙中。
坐聽西風百感生,夜窗孤燭淚縱橫;青繩讒口兩宮構,白馬冤魂一網驚。
聞笛呂安徒作賦,彈琴嵇子自成名;蔡經未得拋珠術,已見滄桑幾度更。
金魚犀帶簇宮袍,退直歸來意氣豪;碧玉屏深圖蛺蝶,紅珠帳暖擁櫻桃。
黃門置獄天威震,紫塞從軍遠役勞;行過昆倉定回首,長安宮闕五雲高。
拔幟南天講學辰,登壇橫議動清宸;罪言杜子原憂世,新法荊公未病民。
麟泣西郊悲聖讖,鰻逃東海作亡人;潛蛟本有拿雲誌,誰使春雷起蟄鱗。
長門月冷漏聲遲,怕憶羊車插竹時;苕玉枉教鐫小字,珍珠誰與慰相思。
鸞文大腳雲靴窄,翠袖橫鬟寶鈿垂;無限春風惆悵意,漢宮吟盡沈園詩。
旋轉乾坤興黑獄,顧瞻內外衛宸躬;身依日月重霄上,手握風雲萬將中。
驂乘餘威猶逼主,奪門奇策近要功;玉溪不作無詩史,甘露當年論不同。
這六首詩做得淒涼悲感,意在言外,可抵得千篇戊戌政變論了。且說莊仲玉悶在家中,靜聽消息。那時北山病體已愈,二人正在閑談,劉順進來稟道:"晁老爺來拜會。"仲玉道:"請。"這晁老爺名鍾,號元伯,也是仲玉的至友,在京做小軍機。這日來見仲玉,說道:"你知這回亂子,是誰鬧出來的?原來你們貴同鄉羊禦史跟姓張的在八月初二日,親詣頤和園,通了李蓮英,上的折子,請太後垂簾聽政。聽說這羊禦史是李蓮英的義子,當時他見李蓮英,痛哭流涕。李即將這情形訴給太後,太後很誇他有忠心呢!"仲玉大驚道:"有此事麼?"元伯道:"不但此也,他不知從何處聞知譚複生說動袁慰亭要殺榮祿,就在初三日坐火車到天津,密訴榮祿,所以變得更速了。"仲玉道:"吾聽得袁慰亭將密詔暗示榮祿,這話確麼?"元伯道:"慰亭那人是壞不過的,當時複生奉了密詔,要到法華寺去說他,林暾穀就不以為然。有一首詩,吾記得二句是:願為公歌千裏草,本初健者莫輕言。知道慰亭是靠不住的,複生不信,竟自去了,當時即將密詔示他。慰亭做作忠憤之色,將憑據騙到手,又用甜言蜜語聒著複生,可憐複生也是絕頂精明幹事的人,隻是一股熱誠,不曾三思,竟上他的圈套了。慰亭得了這密詔,正是躊躇,忽榮祿遣人送書至,即將這事原原本本告訴榮祿。榮祿星夜遣人回京,見太後說了,就有第二日皇上重病垂簾聽政的諭。這事雖裏麵已預為布置,然催命鬼,就是楊、袁兩個人。現在各國人都知道了,二人雖然懿眷優隆,恐怕後來保不住呢?"仲玉道:"昨日吾有認識的人,抄給吾看,複生的獄中詩是:望門投宿憐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吾自橫刀仰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楊深秀詩,有什麼'孤臣頓作隍中鹿'句,餘的不記得了。最不好的是楊叔僑,是什麼'銳食其祿而不盡其忠,罪應萬死。然康有為顯示係扳附,此銳之所以不瞑目者也。'當時複生給他寫二句雲:男兒死則死耳,可謂痛快!"元伯道:"楊叔僑是張南皮的得意門生,沾染南皮習氣太重了,這回被殺是徼幸得名的。倘若留他在朝,就要反噬起來,也未可知。你看著,這數年內,南皮不要弄些笑話出來呢。"仲玉道:"六人內,自然以複生為第一。"元伯道:"前日吾見王次弢,說也可笑,他近來竟變了一個人了。從前說變法,如今豈但自己不說變法,還罵別人變法是亂臣賊子呢。吾聽不過了。一日,他請我在永安堂吃飯,又聽他議論了康黨一回,吾也不管眾人在座,就問貴姓台甫?他笑說吾得了瘋疾。吾說吾並不瘋,吾朋友中沒有這人。他笑說,你不認識王次弢麼?吾故作大驚,說道:'王次弢是上過條陳講變法的,怎麼如今變了一個人似的,還恐你冒他的名。吾決不信。'虧他老臉回說道:'伯玉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之非,是勇於改過的。'"說得仲玉、北山大笑。三人談一回,微月上窗,一庭秋影。遠聽鳴蟲唧唧的響,二人覺得百感交集,獨有北山不言不語,也不知他肚裏想什麼。仲玉道:"吾這個月底,要想回去。"元伯道:"很好!吾也有此想,隻是內人病了,看來這月是不能走的了。"二人正在說話,忽聽北山在床上發恨道:"常熟既出了一個巨奸大猾、罪魁禍首,必須再聘個為國忘身的大忠臣,方給吾常熟人爭爭氣。不然,吾們的臉子都辱沒盡了。"仲玉、元伯不禁笑道:"你去做為國忘身的大忠臣吧。"北山不語。元伯說一回閑話,就回去了。且說仲玉於數日內料理行裝,到衙門去告了假,北山到年家去辭了館,便同出京,到天津搭上輪船,三日即到上海。二人歸心如箭,在上海也不耽擱,就喚棧房夥計雇了一隻無錫快船,搬上行李,立刻開船。一路順風順水,兩日到了常熟。仲玉回家,北山回梅李一次,就要到蘇州。仲玉道:"吾也有事到蘇州去,與你同走吧。"當日即包了船,二人上船,明日到了蘇州。北山到貝家丈人處,仲玉自去看朋友。在岸上一連住了三日,就想回船。那朋友留不住,即送到船上,與仲玉別了。仲玉步進艙內,隻見荀北山呆坐在裏麵,心內大詫,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想道:吾不去問他,看他怎麼的?二人怔怔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言不語,足足坐了一個時辰。隻見北山長歎一聲,眼中含著一泡眼淚,欲墜不墜的光景。忽然頓足恨道:"吾看還是這條路好。"仲玉禁不住問道:"哪一條路呢?"北山大聲道:"做和尚去。"仲玉嗤的笑道:"你好好的一個人,不想去幹些事業,倒要入空門了。你自己想想,可笑不可笑?"北山道:"吾這個日子不要過了。"仲玉道:"何至於。古語所謂:人生半哀樂,天地有順逆,此境是人人有的,越是有誌氣有才略的人,處逆境的日子越多,並不是他喜歡與豪傑君子廝纏,是天教他磨煉這些豪傑君子,暗裏助他成名的,你須明白這個道理。"北山半響不語。仲玉要問他貝家的情形,恐怕惹起他的呆性,也就無語,叫船上夥計開船回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