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家大門口,張燈結彩,布置得喜氣洋洋。台階上下的青石條被水衝洗得能照見人影子,朱漆大門上銅釘金燦燦地炫目。隨著時間的推移,主人昔日赫赫的權勢已不複存在,可是榮府門前那兩隻嬌慵的石獅子依然蕩漾著華貴的風采。那種從骨子裏浸透出來的貴族氣息彌漫著十足的優越感。
昂首癡望的傭人們分散站在兩邊街口,連間壁的街道也打掃得幹幹淨淨。
低眉凝注的丫鬟們穿得一色的新春裝,蓮花條子的坎肩,碎花布的長褲,紅撲撲的臉,齊眉的劉海,一條鬆軟軟的大辮子,個個都像年畫上貼了統一標簽的廣告女孩。她們整整齊齊站了一排,迎候著即將回府的少爺。容光煥發的大太太和盛裝以待的四太太在府門前徘徊了好一陣子了。
三太太推說自己肚子痛,躲在屋裏不出來,懶得看他們上演“母子大團圓”的話劇。誰叫自己不爭氣,沒給榮家生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沒有一個是省心的。
榮榮大學畢業後,眼高手低,一直沒找著一個好婆家,成天沒心沒肺地和一幫少爺、小姐們吃喝玩樂,過著紙醉金迷的“夜生活”。說她一句不好聽的話,她有十句話等著回你,夾槍帶棒地說:“大太太還沒厭棄我呢,關三太太什麼事?我吃的、喝的都是榮家的錢,敗光了,也輪不到姨奶奶教訓。可憐我沒從大太太屋裏出來,不然,何至於二十多歲了還窩在家裏礙眼。”言下之意,自己如果不是庶出的,早嫁到豪門去當少奶奶了。這些話沒有一句不戳到三太太心窩裏的痛處,氣得三太太再也不管她。
榮華的性格很內斂,大學還沒畢業就跟大太太商量著自己要籌辦一個小書局,大太太也舍得錢拿給她去折騰,折騰來折騰去,小書局改辦了兩層樓的書店。榮華隔三岔五地不回家,就在書店裏睡。三太太要找她說個話都不容易,更別說替她找婆家了。
還好,三太太身邊有個伶俐的使喚丫頭叫杏兒,幹活手腳麻利,心眼也多。不過,此刻杏兒的心,也不在三太太這裏,她也惦記著到前麵去看熱鬧呢。
三太太也看出來了,拿話擠對她,說:“你要想去外麵看那紅頭發、綠眉毛的西洋景,我也不攔你,隻是,不要癡心妄想誰給你好臉子看。”
杏兒說:“我才不指望誰給我好臉子看,我隻想看看大少爺長什麼樣,還有那個阿初少爺。我呀,不是個男孩子,我要是大少爺的書童,跟著大少爺留洋,沒準現在也是個什麼博士了。哪像跟著您啊,做到死也是個丫頭。”
“喲,喲,喲,委屈死你了。那你怎麼不去啊?去啊!”三太太說,“我不稀罕你伺候。”“算了吧。”杏兒笑著說,“等我去了,您還不哭天抹淚地難過。您不稀罕我伺候,我稀罕伺候您啊。”說得三太太也笑了起來。正說話間,就聽見外麵放鞭炮,三太太想,一定是大少爺到家了。阿福的汽車一駛進弄堂,就聽得一串鞭炮聲炸響。阿初略向外一看,冷不防地吃了一驚,他看見大太太和四太太都站在外麵迎接。這可使不得,禮遇太過隆重。他連忙叫阿福停車。車直開到丫鬟們的麵前,還沒停穩,阿初就下來了。“大少爺您好!”丫鬟們異口同聲地鞠躬問安。阿初笑著解釋說:“姐姐們誤會了,我不是大少爺,我是阿初。大少爺還沒到……”他還沒解釋完,丫鬟們又齊刷刷地鞠躬,說:“阿初少爺,你好!”阿初還沒答話,四太太已經含著淚奔過來了。“阿初!”“幹娘。”阿初本打算見了四太太,好好地給她行個大禮,沒想到四太太一走過來,就把他緊緊抱住大哭起來。阿初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隻好跟著四太太難過。
這時,麗水興高采烈地迎著大太太跑去,抱著大太太又哭又笑,一五一十地跟大太太講榮升的事情。說榮升在碼頭遇見一個暈倒的姑娘,執意送她去了醫院。榮升的脾氣大家都是知道的,誰也拘束不了他,大約要等一會才能回家,叫大太太不必擔心。大太太這才略舒了一口氣。
四太太哭了一會,猛想起大太太來,自覺有失禮數,趕緊叫阿初給大太太磕頭。阿初到大太太跟前行禮,大太太笑著說:“現在不同從前了,好歹阿初也是一個留洋的博士了,舊規矩不用因循了。”四太太揩了揩淚,說:“大太太慈悲,沒有大太太,哪有我們阿初今天的出人頭地,舊規矩不用因循,恩情須是要銘記的。”說著,說著,四太太自己先跪了下去,阿初趕緊隨四太太跪了,一同給大太太磕頭。“罷了,罷了,我知道你們的心。”大太太一把將四太太扶了,吩咐阿初起來,說:“等大少爺回來,一家人給祖宗上香去。”
一場熱熱鬧鬧的迎歸大戲,因為主角的缺席,而顯得虎頭蛇尾。直到掌燈時分,榮升才回來。大太太自然也免不了喜極而泣的俗套,母子二人一陣歡喜、一陣傷心。給祖宗上了香後,母子二人促膝長談,說不完幾年來的悲歡離合,人世滄桑。大太太見榮升聲音清朗,麵容也不憔悴了,暗暗感謝上蒼,總算是合浦珠還,稱心如意。
天氣仿佛還是早春,冷颼颼的。窗外的空氣特別新鮮,一大片鬱鬱蔥蔥的綠葉在窗沿外招搖,春煙潤著綠油油的葉子,係戀著生命的趣味。
和雅淑醒來的時候,既恍惚,又迷茫。她睜著一雙憂懼的眼睛,先是癡望著頭頂上粉白粉白的天花板,然後,目光緩緩移動到輸液瓶上。她不敢輕舉妄動,她覺得身體很疼,渾身乏力。她看見有一個清瘦的男子正坐在病房裏的椅子上看報紙,那人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穿著一件藍緞子長衫,身上彌漫著淡淡的茉莉花茶的香氣,雖然報紙擋住了那人的麵目,她從那人的坐姿和穿著上也能感覺到這個人的溫文爾雅,格調不俗。
她想著自己百事乖違,落魄無靠,珠淚兒滾滾而下,哽咽了起來。
“你醒了?”她的悲傷,換來了榮升的問候。榮升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看見和雅淑暈倒的一瞬間,身體上反而有了重生一次的幻覺。“你感覺怎麼樣?你已經昏睡了三天了。”“我感覺很難……”和雅淑難過地說不下去。“很難受嗎?”“很難,活下去。”雅淑說。榮升沉默了。麵對一個不想活下去的人,使他想起從前的自己。他溫柔地看著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雅淑,說:“你失去了你一生中最心愛的人嗎?”雅淑搖頭。“那,你為什麼不想活?”“我家裏人逼我嫁人。”“你寧死也不肯嫁?”“是。”“為什麼?”“我們沒有感情。”“感情是可以培養的。”榮升說。當年他和妻子結婚的時候,也是互不相識的。“他在外麵養小妾。”雅淑的聲音有些激動。“他好逸惡勞,他還抽鴉片。”榮升的臉陰沉起來,他突然站直了身子,臉衝著牆,不說話。雅淑感覺到了他的不快,問他:“你怎麼了?”“我也吸過鴉片。”榮升的聲音很沉很冷。雅淑長歎了一口氣,說:“戒了吧。”“已經戒了。”榮升說:“但是,很想再抽。精神上很不容易控製。”“是先生救了我。”雅淑突然把話岔開,“我卻沒有償還先生恩情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