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何日歸家洗客袍(1 / 3)

“施主,此簽暗藏玄機,施主近日有大喜、有大悲。可洗二十年來浮塵厄運;骨肉團聚、家業複興。”滿臉傷疤的老尼一臉虔誠地說。“會有什麼奇遇呢?”阿初笑笑,不置可否。“師傅可否告知其中玄機所在?”“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貧尼也不敢妄自揣測。先生天資聰慧,當解其意。”“腦無積墨,難以貫通。”阿初恭恭敬敬地回答。“不過……”“不過怎樣?”老尼問。“不過,午夜夢回,時常會聽到一陣陣鐵鍬聲,非常可怖。冥冥中總覺得和我的身世有關。特別是,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宴會,走進她家的瞬間,仿佛處處似曾相識,步步熟悉。”“我怎麼從來也沒有聽你提到過此事?”四太太滿臉驚訝。“我不想令您擔心。”“那麼,今日為何又吐露出隱衷來?”老尼平和地問。“因為,我和師傅……”阿初略作停頓,說:“我和您似曾相識。”“阿彌陀佛。施主如能洞悉過去,一定可以了悟未來。”老尼微笑地說。“我送施主八個字吧。‘福禍相依,否極泰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當阿初和四太太結束了短暫的佛門參禪後,他們又從空門幻影中回到了紛紛擾擾的塵世。一路上,阿初的腦海裏起伏不定,那紙片上的四句話令他惶惑不解。

“平生際遇似萍飄,榮華富貴煙雲罩。錯認他鄉是故鄉,何日歸家洗客袍?”

憑直覺,他覺得自己和老尼之間一定存在著一層神秘的關係,四太太和老尼那不尋常的目光交流,也同樣提示著自己,四太太、老尼和自己之間似乎也存在一張無形的網,這張網到底是什麼呢?

四太太曾經親口承認過,自己是他的親人。那麼,那個老尼會是四太太的親人嗎?

自己的前程、命運,難道僅憑一張紙片就可以左右,可以決定的嗎?阿初開始不相信了,懷疑的思緒占了上風。

觸手可及的大約不是“命定”的真相,也許是迷信的煙霧彈。什麼骨肉團聚、家業複興。也許是算命人討好、討吉利的空話罷了。老尼也許同一天,要麵對無數人,說同樣的話,無數次。阿初憑空懸想至此,不覺啞然失笑。

自己認為解簽算卦咬文嚼字的背後,本身就是荒唐。

阿初並不知道,自己在無知無覺中已經被命運的漩渦卷到了槍口刀尖……

楊羽柏靜靜地坐在同濟醫院阿初博士的診室裏,他特意掛的專家號,他是專程來拜訪這位素未謀麵,卻又令他近日來心驚膽顫的人。二十幾年的痛苦煎熬,促使他的心智蒼老,他早已疲憊不堪了。

他存在嗎?他應該存在。二十年前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楊慕初的孩提影像無所不在,無時無刻地影響著他極其敏感、極其脆弱的神經。他寧願相信纓子是在子虛烏有地捏造事實,也不願意再次麵對殺戮。

但是,當他看見阿初滿麵春風地走進診室的瞬間,他不寒而栗了。

他驚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自己親手毀滅過的燦爛笑容,現在又重新展現在自己麵前,腦海裏無數次窮形盡念那孩子純真的模樣,都在這一瞬間證實。自己二十年來的夢魘,莫不源自這張熟悉的臉。

“您好,初醫生。我跟您預約過,鄙人楊羽柏。”楊羽柏站起來,表示對醫生的尊重,他臉上掛滿笑痕,心中卻已經沒有了絲毫笑意。

“久仰高名。”阿初說。“請坐,楊先生。楊先生哪裏不舒服?”“我近來,由於天氣變化多端,生意上也不太順利,心情煩躁,心律也不大正常,恐是大病來臨前的不祥預兆吧?”這段口氣和藹、言語怪誕的話,並沒有引起阿初的注意。“我替您看看。”阿初依照程序為楊羽柏檢查。“您舌麵幹燥,皮膚彈性減弱。您長期患有很嚴重的鼻炎,所以感覺呼吸不暢,張口呼吸的習慣,導致您口腔內津液缺乏。您的睡眠怎麼樣?”“不怎麼樣,總是噩夢纏身。”“所以您吸煙?大量吸煙,會影響您身體的健康。確切地說,您應該注意肺部的保養。”阿初做完初步診斷,替楊羽柏開了幾種西藥。“冒昧地問一句,您夫妻生活協調嗎?”“這跟身體有關嗎?”楊羽柏問。“當然。感性的壓抑最終會導致理性的暴力。”阿初說到此處,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雖然是陳詞濫調,不過值得您考慮,哪怕是為了您夫人的身體健康。”“我妻子身體不太好,所以我們,你也了解,我們也上了年紀……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狂歡縱欲。”“縱欲固然不善,不過,禁欲對身體來說,也是一種傷害。”“果然是從國外回來的醫生,既開放又有趣。其實,我對醫學養生諸如此類的常識是盲目無知的,不過,有一點我知道,中國傳統的醫生是不會這樣告誡病人的。”阿初笑了。“那是您不了解傳統。”“也許是。”“您下個星期來複診吧。”阿初在輕鬆愉快地氣氛中結束了和病人的談話。“今日一敘,所得頗多。謝謝您,初醫生,我們再會。”楊羽柏靜靜地觀察完阿初的一舉一動後,陰森森的殺氣流布全身,他很禮貌地告辭而去。

當楊羽柏跨出同濟醫院的大門時,他加速了走向地獄的步伐。二十年了,也不在乎多殺一個或少殺一個無辜,何況,這個人未必就是無辜。

他必須死。

因為危機一旦降臨,他可能無法隨意控製局麵。

楊羽柏在瞬間下定了決心。

楊羽柏剛剛離開阿初的診室,就有人敲響了門診室的大門。

“可以進來嗎?初醫生?”榮華領著化了裝的老餘走進了阿初的診室,阿初非常意外,他連忙站起來,熱情地迎接兩位稀客的到來,同時,機警地把門口的一張“急症檢查,請勿打擾”的牌子掛上,反手鎖上診室的門。

“你們怎麼來了?”阿初問。“我的這位朋友一定要親自來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榮華放下一隻皮箱。“您要走嗎?二小姐?”“不是我要走,是我這位朋友要走。”“鄙人即將北上,離開上海,特地前來與恩人辭行。”老餘笑著拱手。

“不敢,不敢。舉手之勞,略盡綿力而已。先生要謝,應該謝我們家二小姐才是。沒有二小姐為先生輸血續命,我縱有通天本領,隻怕也回天乏術。”

“是呀,是呀。鄙人經意外之變,臨危之際,幸逢二位援手,得以重生,沒有兩位的同心協力,我現在不要說是北上,隻怕早已‘西行’了。”老餘言畢,從懷中取出一張數額不菲的支票,說:“鄙人經商數載,略有積蓄,禮輕意重,望初先生笑納,將來我們也許還會有煩勞先生之事,借助先生之處。”

阿初看看老餘,又看看榮華,老餘一臉真誠,榮華意含勉勵,不覺委婉一笑,說:“治病救人,醫生天職,沒有什麼可炫耀、可索取的。”“我不是這個意思……”老餘要解釋。

“先生,行賄者奪人操守,行善者獨享精神富貴。先生隻要成全阿初的操守,同時也就成全了阿初的富貴。從此兩不相欠,先生何樂而不為呢?”

老餘聽完阿初的話,感慨萬千。“相逢濁世,居然還有初先生這樣質樸無華、纖塵不染的人,實屬難能可貴。初先生不僅做人光明磊落,而且做事也堂皇瀟灑,使鄙人徒增一分可佩可敬之心。”老餘收回了支票。一瞬間他對阿初增添了不少的好感,不再是因為他酷似阿次的緣故,而是因為阿初的確是一個很優秀的青年。這時,老餘猛然想起剛才在醫院的走廊上看見阿次的父親楊羽柏匆匆離去的背影,頓生疑竇之心,故而向阿初詢問其事。

“冒昧地問一句。剛才,我看見金融界的大亨楊羽柏先生從這裏出去,他也是來看病的?”“到我這裏來,不看病,看什麼?”阿初略帶幽默感地說。“看你啊。”“我有什麼好看的?一隻眼睛三條腿?”阿初爽朗地笑起來。“他沒有告訴你,你和某人很相像嗎?”“沒有。”老餘很意外。“我跟誰很像?”阿初自己也很好奇。“我的一個朋友。”老餘不便深說。“我們應該走了。”榮華提醒老餘不能在此過久寒暄。“你們這就去車站嗎?”阿初問。“是的,下午一點鍾的火車。”老餘回答。“我送你去吧,今天阿福去鄉下了,我開了車來上班的。”阿初說。這個提議,使榮華很意外。接下來老餘的反應,更讓榮華吃驚。“好啊,一客不煩二主,我就坐你的車走。”老餘答應得幹脆利落。等阿初去把車開來的瞬間,榮華和老餘做了簡單的告別。“此人絕非泛泛之輩,我有預感,將來他可能會做出一些駭世驚俗之舉,成為上海灘呼風喚雨的新勢力。”老餘對阿初做了一個簡短的評價。“我雖然走了,但是‘時雨’不能走。”老餘接著對榮華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時雨’,‘浮塵’已經隨風而逝了。”“我的任務呢?”“等候‘飄風’歸來。”老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