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各有經緯一片天(1 / 3)

幽暗的燈光下,紅漆木板地顯得愈加深紅,榮華和阿次在“華美書店”小閣樓上密談。數張疊放的“軍事秘密地圖”的照片攤開在小桌麵上,地圖右上角標有“軍事秘密,南支那五萬分之一圖,南昌料號”的字樣,左下角則標有“陸軍測量部參謀本部”的字樣。

“去年,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動了九·一八事變。蔣介石下令‘絕對不抵抗’,東北軍一槍未發,即讓出沈陽城。日軍得寸進尺,四個多月內,遼寧、吉林、黑龍江三省全部淪陷。你看看這些照片,日本人吞噬我中華之心不死。他們不僅要我們的東三省,而且,還想吞並中原。”榮華神情嚴峻,把照片一張張理順。

“這些地圖的照片是哪裏來的?”阿次問。

“是長期潛伏在我們國家的日本間諜繪製的。這些照片是我們的特工從特高科手中得到的。日本間諜機構‘立洋社’很早就在上海昆山路建起東洋學館。日本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派遣了大批日本間諜潛入我國,其中有許多女間諜。他把她們比喻成飄零到大陸的櫻花花瓣和與日月同輝的璀璨明星。”

“哼。日月同輝?櫻花終究是短命的。”

“說得好。你來看,這張圖。”榮華扶正一張照片。“這裏繪有上海市主要街道和港口,地圖十分清晰準確。”阿次細看照片,圖紙上繪著:參謀本部陸地測量總局支那派遣軍之帝國之花測量。昭和四年。

“昭和四年?1929年。”阿次喃喃地說。

“上級命令我們,從國家的利益出發,盡快將這些照片透露給國民政府,希望他們盡快將潛伏在上海的日本間諜一網打盡。還有,第三共產國際即將派要員到上海來參加中央特委的擴大會議,我們負責與會人員的接送事宜。中央特科書記向成發是我們這次任務的直接領導人。明白了嗎?”

“明白。”阿次突然又回頭看昭和四年這幾個字,他很迷惑地說:“這筆跡,我在哪裏見過?”

“不會吧?”榮華說。“除非你見過這朵帝國之花!”

上海法國租界,日本茶室。

茶室的擺設很精致,雅間和雅間之間用大而寬的黑漆仿唐屏風隔開,銜接得當,設計美觀。屏風上描金飛漆,畫的都是有關中國和日本茶文化的交流和發展故事。畫風典雅,處處透著古香古色,古意盎然。

頗有日本特色的小瓷壺,壺嘴呈傾斜狀態水線流暢地澆在茶杯底,含蓄玩味的一雙手,手指冰涼地舉起杯,香豔的唇沾了沾碧綠的茶水,曖昧地伸出舌頭來,試了試茶溫,然後,平靜地等待訪客。

訪客來了,盡管來得很不情願。

韓正齊推開了茶房包間的矮門,躬身而進,濃烈刺鼻的香水味道放肆地充斥著整個房間,榻榻米上的光線很幽暗,橘紅色的燈下是正襟危坐的徐玉真,他過去的女主人。

一個曾經救過他性命的女人。

茶室裏,餘碳微熱,茶水溫涼。

“坐。”徐玉真說。

韓正齊麵無表情地坐下。

“還記得嗎?夜來的茶香。”女人溫存地問。

怎麼不記得?那一夜的溫軟芳香,致使他痛悔了一生。

“你怎麼不說話?”徐玉真專心地注視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底,她像一朵遲暮的曇花。以招搖的姿態,瑰豔的俗,引誘著自己。割棄了多年的噩夢開始重新露出邪惡的笑容,這是他的前愆,他的罪孽,他難以麵對卻不得不麵對的魔鬼。

徐玉真替他衝茶,死氣沉沉的瓷碗麵上漾起春色溶溶的碧漪,仿佛死灰複燃。碾得粉碎的茶葉末漫上碗口邊,被杯蓋輕輕一刮,紛紛打旋,露出幾分貪淫悅己的本相來。徐玉真將茶碗轉動一圈半,恭敬地遞茶給韓正齊,並露出誘人的微笑。具有矯情意味的獻媚笑容,淡淡溢出靡靡之色。“我不是來尋花問柳的。”韓正齊一無旁視地喝了一口茶。“我也不是人盡可夫的。”徐玉真正色分辯了一句。“茶味如何?”“寡淡如水。”“那是你的心太過寡情之故。”她點起一支煙。“你直愣愣地看著我做什麼?”“你,以前不吸煙。”韓正齊說。“人是要變的。”徐玉真勉強地笑笑。“歲月改變人生。”“你請我來,不會是單純的憑吊舊事吧?”韓正齊板著臉說。“你我之間,有既往可供憑吊嗎?”徐玉真反問。“那最好!”韓正齊說。“最近你做了很多事,與你身份很不相符。

我很奇怪。一個為人之母的人,怎麼會做出令人發指的滅子大案。”“您不了解,我是最息事寧人的了。可是,是他們,他們不放過我。我沒想炸死他們,我隻是警告,警告而已。”“死了三個人,其中有兩個人是完全跟這件事情毫無關聯的!純粹是無辜被害!”“是她們運氣不好!”徐玉真身體僵直地挺起來,情緒激動。“我也不想的。”“她們都是無辜的!是你該死!你二十年前就該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罪!我罪無可赦!”“該死的人不一定有罪,有罪的人不一定該死。”“你殺了我的女人。”韓正齊雙眼噴火,臉上的肌肉開始交錯,齒牙欲裂。“二十年前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過,永遠不傷害我的女人。現在,你殺了她,殺了她!”“事前預期的打算和事發後的結果,太不一致。這種結果,我們都不想看到。我要殺的人,根本不是她!是她自己鬼使神差找死!她死,她死總好過我們死,對吧?這種局麵,你以為是我想要的嗎?眼前的局勢,對你我雙方來講都很不利。”“你不要,一口一個我們,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企圖遺棄我?毀滅我?你以為你做了一個小小的警察局副局長,就可以遮天蔽日嗎?你別妄想。當年如果沒有我的幫助,你早就餓死街頭了。你別忘了,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以為你的身上已經褪盡了江湖匪氣和野蠻的下等人的氣息嗎?不,沒有,不可能的。別做夢!新寡的孀婦,以為扇幹了墳頭上的土,就會變成剛出閣的新娘!背叛信義的人,永遠不會重獲新生,除非他死!我覺得我有必要提醒你,你欠我的風月債!我是一個苛刻的債主,你在我身上榨取過多少快感,我都要原原本本從你身上討回來。”

“我也告訴你,我不會再受你擺布。我不怕你狠,我跟你賭命!你把陳年流水簿子全翻出來,我也無所謂!二十年前在慈雲寺,是你設下的圈套,你給我下了藥,用下三濫的手段害我道義全喪。是你,一夜之間,碾碎了我的自尊,我的人格。是你,親手毀掉了我的幸福,我的愛情。”

“這是你的宿命。”

“不,你欠我的命債!”

“不,你因此而撈取了高官厚祿。”

“我得到的,原非我所願。”

“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徐玉真笑了,笑得詭異而自得。“經緯萬端,各得其宜。你不要貪婪得過了頭,到頭來,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死無葬身之地的人應該是你。”韓正齊突然站起來,戴上了雪白的手套。“這一次,我不會心慈手軟。”“你想幹什麼?”“我想掐斷你脖子,一了百了!”韓正齊幾乎是撲上去扼製住徐玉真咽喉的。事發突然,徐玉真瞬時落於下風,她拚命地掙紮,喘息。韓正齊不給她喘息的機會,他用力卡住她的喉管。“我現在輕輕一捏,就送你回老家。你知道嗎?你精明,會算計。我不跟你兜圈子,我要讓你在空氣中像水分一樣蒸發,溶解,消失。我做得到,我不是二十年前的小卒子,我有生殺予奪的權利。你過來,過來看。”他五指冰涼地卡住她,往窗前拖。“嘩啦”一聲,窗簾被拉開,徐玉真看見日本茶室外全是清一色的警察站崗,自己帶來的保鏢全被押在茶室的牆角底下。顯而易見,韓正齊是有備而來,有心殺賊。

可惜,他無力回天。

徐玉真的臉上擠出一絲難以捉摸地古怪笑容。這種笑,令韓正齊不寒而顫,這種笑,他二十年前見過一次,那一次,他終生難忘。

“你笑什麼?”

徐玉真示意他放鬆自己的咽喉。韓正齊鬆手,徐玉真劇烈地咳嗽。“你,你真野蠻。”徐玉真自己給自己做喉管的解壓、放鬆運動。“我不會輕易地死去,你知道嗎?除非你肯犧牲掉你的寶貝兒子。”

“你說什麼?”韓正齊忍不住心腔猛地瑟縮。“說什麼?”他拔出手槍來,直指徐玉真的頭,眼睛通紅通紅地吼。“你信不信我一槍打死你!”

“很好啊,一槍兩條命。一個是被你先奸後殺的情婦,另一個是你的親生兒子。我賭得起!你敢賭嗎?韓副局長?”

“虛張聲勢啊?!你別詐我,老子不是嚇大的。”韓正齊的氣勢已成強弩之末。

徐玉真眼光敏捷地捕捉到韓正齊臉上的微妙變化,覺得有機可乘了,“打個電話,試一試。”徐玉真十分虔誠地慫恿說,“看是真是假?都二十年了,你怎麼還是如此莽撞呢?你以為背水一戰,就足以致我於死地嗎?那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能夠一無遮擋地走進來,自然也可以毫發無傷地走出去。把槍收起來,小心走火,兩條人命。”

“你等著。”韓正齊收起槍,走到精致的仿古電話旁邊,搖動電話的手柄。簡短地說:“接海關總署。”

一會兒,電話接通了。

“請找韓禹接電話。”數秒之際,韓正齊的眼睛失去了神采。他頹然靠在牆上,他的心很痛,像針紮一樣。這種愁急煎心的痛,隻有為人父母的人最能理解。

他的獨生子韓禹,今天早上沒去海關總署上班,同事在上班途中,發現了他的軍裝掛在一棵樹上,韓禹失蹤了。“我兒子怎麼樣了?”韓正齊滿臉是汗,他的神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他很好,隻要我平安,他就一定長命百歲。你看你,急得一頭汗。”徐玉真試圖替他擦汗。“你別碰我。”“你太虛弱了。你需要我的幫助不是嗎?你需要我的憐憫,不要急於擺脫我。你想想,當年不是我救你,你會怎麼樣?蓬頭垢麵?奴顏婢膝?

粗茶淡飯?”“你今天叫我來的目的是什麼?”“我需要你對我的回報。”“我已經回報了。”“是嗎?”“您還活著,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這還不夠。我要你旗幟鮮明地表明立場,不能讓‘金龍幫’借屍還魂。”“幫會的事情,我無能為力。”“您不怕失去您最心愛的孩子嗎?您一定要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就像二十年前一樣,選我,或是選她。現在是,選一個過氣的少爺?還是選自己的兒子?”對於韓正齊來說,失去心愛孩子的驚怖,遠遠大於失去男人的榮譽和信義。他的心在痛苦中翻騰。“怎麼樣?”“不。”韓正齊在喘息。“不?”徐玉真很意外,她不想失去這個百試百靈的殺手鐧。“你要知道,你鏗然斬斷的不僅僅是人間父子的恩情,還有,你韓家的血脈。”“正因為如此,我拒絕選擇。”“你必須選擇。”

“我不能選,二十年前你讓我選,你用我最心愛的女人的命脅迫我;你用你的身體、你的美色勾引我,你逼我選;你製造殺人現場,陷害我,你強迫我選;現在,二十年都過去了,你依然要我選。不,我不會選,不要說我現在手上還有權利,就算我如今是一個凡夫走卒,我也絕不再選。大不了,魚死網破!”

“你以為你是誰?你隻是楊家的一隻狗,別把你自己當人看。你以為,你保全了他,他就可以寬恕你嗎?你跟他父親的女人上過床。”

“沒有。”韓正齊矢口否認。

“你背叛了他的姐姐。”

“沒有!”

“你欺騙他!”

“沒有!”

“他一定會殺了你!與其死在他手上,不如殺了他,換你兒子的命。”

“住口啊!”韓正齊斷然喝止徐玉真咄咄逼人的進攻,“你住口!蛇蠍女人。他是你的兒子,不是嗎?”

“不是!”

“他是楊先生的兒子!”

“他是冒充的!”

“他是‘金龍幫’的領袖。”

“滅了他,他就什麼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