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什麼?”
“我說什麼?”阿初揶揄一笑,“我說的是被你們刻意抹殺的真相。讓我們來回顧一下從前、過去,曾經流逝過的光陰吧。那些深思熟慮的謊言、循環不已的虛構,不僅沒有擾亂我的視線,正相反,重重疑竇,為我開啟了故事的機關。故事真正的情節,其實非常簡單。”
阿初神態祥和,語氣平靜,正是這反常的祥和與平靜,令人不寒而栗,殺氣在他憂鬱的眉宇間彌漫,離奇的故事從阿初的唇間舌底得以展開……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姐姐對我的愛,至親至純,致美致善。
直到你的出現。
我對家庭曾經發生的慘劇,原先是一無所知的,直到姐姐告訴我全部的真相,我權且把它稱為第一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充滿了黑暗,兄弟相殘,叔嫂通奸,滅門慘禍等等。第一個故事是我姐姐親口講述的,如同目遇。是我在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情況下被動地接受的,也是,第一個為我所認同的。你來了,帶來了第二個故事,模糊的,不清晰的,殘缺的。因為你來的匆忙,沒有充裕的時間準備,不可避免地迷亂了故事的情節。而聽故事的我,此刻卻是清醒的,冷靜的,絕對主動的。所以,盡管故事紛雜,我還是從紛雜淩亂的線索裏梳理出主題,並給它下了定義,兩個字:背叛。
反過來說,第一個故事就相當於一個實驗室,第二個故事中的所有細節都將在第一個故事的框架內,鑒別真偽。
於是,障眼法無以蔽日遮天了。真正的真相漸漸浮出水麵。
“第三個故事”呼之欲出了。
到底是什麼呢?
四個字:色欲無邊。
第三個故事應該從我的生母談起,也就是“徐玉真”,我父親的小妾。
我記得,姐姐是這樣描繪我的生母的,她說:我們的父親因為精通洋務,很受太後的賞識和寵愛,所以,我曾蒙恩詔在金門獻舞。我十六歲那年,母親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我親愛的弟弟們,你和阿次……來到了這個充滿光明又暗藏黑暗的世界。
還是那一年,太後心血來潮,賜給父親一個十八歲的宮女做小妾,父親不能拒絕太後的美意盛情,就將這個宮女領回了楊家,給了她偏房的名分,使她成為了我們楊家的新姨娘。
第一個疑問來了。太後為什麼要心血來潮,賜給父親一個十八歲的宮女做小妾?而且是在母親剛剛生下一對孿生兄弟的時候?這是不大合乎人情的。
一個女人在經過痛苦的分娩過程後,她需要的是男人的親切關懷和問候,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屬於自己的男人納妾,看著他在月光下摟著另一個女人進入香甜的夢鄉,而自己孤零零對著月色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太後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用這樣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去虐待另一個女人的心靈,隻有一種解釋,她們之間有深仇大恨。除此之外,還有一種解釋。我的姐姐撒謊了。太後之所以要賜父親一個小妾,那是因為中國人的古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太後賜的這個宮女,是去給楊家續香火的。她做到了。
她跨進楊家大門的第二年的春天,我和我的弟弟,來到了這個美麗繁雜的世界。
我是徐玉真的兒子,一個庶出的孩子。但是,我是楊家的長子,楊家的合法繼承人。
第二個疑問來了。
我的姐姐為什麼要撒謊?
目的是什麼?
她的目的很顯然。
她曾經親口對我說過:我為什麼要處心積慮的這樣做呢?因為,我要報複,我要你親手殺死他們!親手殺死他們!我要和你,看著他們這對狗男女在眼前化為泡沫,挫成灰燼。
你也曾經告訴我,你說:大小姐曾經親口對我說過,楊家的事,一定要由楊家的人來完成。我知道,你們一定都活著,二十年來你們一定朝著預定的軌跡在行走,我沒有權利去幹預你們的複仇計劃。
到底是什麼樣的複仇計劃?什麼樣的複仇計劃要策劃整整二十年?
讓兒子親手殺死自己的母親!
的的確確是一個非常解恨,但是必須耐心等待的複仇方法,帶有明顯的極端性和殘忍性。
女性往往喜歡選擇這種複仇的方式,為了這一分鍾的到來,她們可以忍耐、等待,在漫長的歲月裏期盼黑暗的瞬間。一旦夢想成真,她們就會飲仇人的血,再告訴殺死仇人的人,這個人是你的親人,她曾經給了你生命,你卻凶狠地結束了她的生命!這就是命運!造化弄人,這種打擊方式是毀滅性的!
可是,計劃沒有變化快。
姐姐精心策劃了二十年的陰謀,出錯了。
首先是我不肯就範。因為我天性善良,受過良好的教育,當然,這也是拜我姐姐所賜。其次,我的姐姐太善良了。她違背了自己殘酷的初衷,她對我這個仇人的孽種自始至終恨不起來,她內心的慈愛關懷是真誠的,絕非偽裝。在最後關頭,她選擇了放棄。
正因為她選擇了放棄,以往所有潛藏在她內心的猙獰、恐懼、毒焰都消失於無形,善惡兩極,瞬間分離。
她要殺徐玉真,是因為,這個女人殺死了她的父親,毀了她的一生。她放棄了醞釀二十年的複仇計劃,是因為,她不舍得毀了我,她認我是她的親人,她的親兄弟,她愛我。正因為她選擇了放棄,所以,我將終生懷念她、尊敬她、愛她。這樣一個善良的女人,卻死得異常慘烈。徐玉真殺了她。她殺了一個不再威脅她的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一個曾經與她親如姐妹的人。可是,殺人的過程中,又出錯了。徐玉真派人炸的是我的診室,也就是說,她想殺的人是我,而不是其他什麼人。第三個疑問如期而至了。一個母親會殺死自己親生的骨肉嗎?我開始費解了。對於一個做母親的人來說,二十年,二十年失子之痛,痛不欲生;二十年,二十年憶子之苦,苦不堪言。可是,她卻要執意殺死一個離開自己整整二十年,失而複得的親生兒子,為什麼?上不合天理,下不符人情。這個故事講到此處,無論如何,都走不通了。好比一篇內容精彩、題名隱諱的紀實文章,剛一露麵,就獲得讀者的關注,一時間注家蜂起,眾說紛紜,越說越玄,最後紀實文學演變成了科幻小說。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呢?我在姐姐的遺物裏找到了答案。姐姐有一個習慣,她把自己認為最珍貴的東西都一一保存起來,她的遺物裏有一本小冊子,是父親閑暇時作的詩。有些是父親的筆跡,有些是徐玉真用小楷謄寫的。字跡清秀,字如其人。這些謄寫的詩歌,直到出事前的半年裏,突然停止了。她沒有再為父親謄寫了。是習慣改變了?還是字跡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