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鋒一襲長衫,頭發強硬得挺拔,他很精神,臉上帶著久別重逢的笑容。榮華穿一件繡著梅花的湖色旗袍,窄身修腰,明豔動人。他們活像一幅水墨人物畫,在夜靄的掩護下,朦朦朧朧,如夢如煙般呈現在阿初麵前。
阿初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動了一下,挪動始於內心的感觸,他的心在震動。
叢鋒沒有過激的動作,他用手指了指阿初,再指榮華,那意思,是他嗎?你的同誌?榮華搖頭,那麼……他的手指向自己,我的朋友?他的眼神在詢問阿初。
阿初的眼光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痛和悲涼,叢鋒的世界裏,自己應該是善良的、正直的,有朝氣的、自信的,活在陽光底的。而現在的自己活在陰謀裏,暴虐、殺人、狂野,他相信,這是自己的精神遭受摧殘後的一種變異。自己再也不是一個健康的人、正常的人,自己就像一個瘋子。慚愧和怨憤一點一滴滲透到阿初的心靈,巨大的精神落差使他無法麵對叢鋒那久違的、親切的、熱情的、溫暖的、包容的目光。阿初心中的酸痛漸漸化作充溢的淚花。
叢鋒從阿初濕潤的眼眶裏找到了答案。
“阿初!”他向阿初走過來,舒展雙臂,敞開懷抱。
阿初動作有點僵,不過,他很快適應過來,盡可能放輕鬆地綻放出英國式的禮貌微笑。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久久地捶打對方的背,孕育了片刻的溫情於瞬間爆發,阿初的淚終於奪眶而出。
“丈夫重知己。”叢鋒深有感觸地說。
“萬裏同一鄉。”阿初有些哽咽。
“脫胎換骨了?”叢鋒放鬆手臂,審視阿初。“你也是。”阿初說。“想我和惠嗎?”“深心掛念。”兩個人開心一笑,再次握手。“我來介紹一下。”叢鋒拉起榮華的手。“我太太。”阿初笑得很幽默。“我們認識的。”榮華幹脆說穿。“認識?”叢鋒很意外。“我們兩個很小就認識。”阿初補充一句。“哦。”叢鋒理會了,“青梅竹馬?初戀情人?”“哥哥和妹妹。”榮華含蓄地笑。“小姐與家奴。”阿初不避諱。叢鋒明白過來。“姓榮的?榮家的小姐。”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頷首。叢鋒爽朗地笑起來,“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啊。”他伸開雙臂搭在兩個人的肩上,“走,到我屋裏去談談。”“這……不太方便吧?”阿初看榮華。“這有什麼不方便,家人團聚啊。”叢鋒的興致很高,渾然忘了所在之地。阿初再次用眼神問詢榮華,榮華點頭默許。“麻煩你二小姐,門口有我的司機,您去告訴他,我今夜留在這裏了。”阿初客氣地說。“好的。”榮華轉過身去,微風中,聽著兩個久別的朋友講話。“你現在做什麼?”叢鋒問。“實業。”“怎麼,不做醫生了?”叢鋒真的很驚異。“醫家要有割股救人之心。坦率地說,現在的我,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何必勉強自己呢?你呢?還是政治?”
“政治和實業也不分家。”
“聰明人說得每一句話都是聰明話。”
“我覺得你變許多。”
“哪裏?”
“這裏。”叢鋒指著自己的大腦,而後,注視阿初的雙眸,“你的眼睛,像深不可測的大海。”
阿初故作驚奇地說:“哇,怎麼開始讀雪萊了?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他。”
“那你認為我應該讀誰的詩歌?”
“普希金啊。俄國口味,最適合你。大海啊,你這自由的元素。”
榮華聽到此處,覺得阿初的確深不可測,他在暗示叢鋒來自蘇聯。什麼意思呢?她抬起頭來,皓月清盈,回轉身去。阿初淺笑回眸,正好與榮華深邃的目光交彙。阿初在風中凝視她片刻,然後,隨叢鋒步入濃蔭底的小徑,茫茫塵寰中,阿初身若纖塵,消失在榮華的視線裏。
楊慕次在滬中長官公署上班。勤務兵小吳告訴他,中午十二點,有個穿旗袍的女人來找他,說家裏出了點事,約他下午兩點到“英倫茶室”見麵。
阿次想了想,心裏有些忐忑不安,究竟是誰呢?他第一個想到了辛麗麗,因為榮華是絕不可能大搖大擺地找上門來。除非,“家”裏真出了大事。
下午兩點過十分,楊慕次來到了“英倫茶室”,茶室布置得古典而華麗,典型的英國風格。柔和的壁燈下,他看見了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他有點難以置信,不可捉摸。
“坐。”阿初說。
阿次異常詫異。詫異歸詫異,坐歸坐。
“你遲到了。”阿初拿起一張《英倫時報》來看,“你有遲到的習慣嗎?”
“不。”阿次機械地回答。
“不用緊張。”“沒有啊,”阿次定了定神,反應過來了。“是您約我出來的?”“你以為呢?”阿初一邊翻閱報紙,一邊說話。“喝點什麼?”“紅茶。”“Bellboy,”阿初放下報紙,吩咐聞聲而來的侍應生,“一小壺咖啡,一杯紅茶,再上一盤甜點,點心不要太膩。”“好的,先生。”侍應生退下。“初先生?是吧?”阿次微笑地問。“楊先生,楊慕初。”阿次的笑容凝固在阿初的話尾。“您喜歡開玩笑。”“我不開玩笑,我為人很古板。”阿次從煙盒裏掏出一支煙來,遞給阿初。“吸煙嗎?”“我不吸煙。”阿初說。阿次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正要點煙,他發現阿初盯著他看,有點不自在,出於尊重對方,阿次禮貌性地征詢阿初是否介意他吸煙。“可以嗎?”“不可以。”阿初說。“啊?”阿次以為自己聽錯了。“我說,不可以。”阿初嚴肅地說,“以後在我的麵前,你不可以吸煙。”“我隻是出於禮貌,征詢一下你的同意,並不等於你可以替我做決定。”“無論你處於何種立場,你征詢了我的意見,你就應該尊重我的決定。”“我跟你素不相識。”“素不相識,就可以言而無信嗎?”“我沒答應你什麼啊?”阿次覺得自己很冤,負氣地把煙擲在桌上。侍應生過來擺咖啡、紅茶、點心,然後,禮貌地請二人享用,退下。
“您叫我來,有什麼事嗎?大家開門見山吧。”“好啊,我曾經救過你的朋友餘先生。你應該知道是吧?”阿初漫不經心地說。“餘先生?我認識好幾位餘先生呢,您說的是哪一位?”“你不記得,也無所謂,你還有位朋友剛從蘇聯……”“初先生!”阿次立即打斷他的話。“我話還沒有講完呢,你這樣肆意打斷我的話,很沒有家教。”“你!”阿次長籲了一口氣,低聲問:“你到底要什麼?”“餘先生上次忘了付醫藥費。”“明白,明白了。”阿次準備掏錢。“您說,他欠您多少?我付錢。”“一百萬!”“一百萬?”阿次驚叫起來。“怎麼?聽不懂嗎?我想我說的話還算是通俗易懂。”阿初平靜地說。阿次覺得這個人簡直不可理喻。“你知道,我一個月薪水是多少錢?”“這是你的私人隱私,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我一個少校副官,一個月的薪水是八十塊。”阿次說。“一百萬,這筆錢的數目不算大,尤其是對上海楊家來說,簡直九牛一毛。”“初先生,您可能對我的了解還不夠,我楊慕次不是一個可以令人隨意挾製,而予取予奪的人。”“予取予奪,也是與生俱來的,是父母賜予的恩惠。”“真是笑話。您是叫我一個七尺漢子,去向父母伸手,索要錢財?”“這一點,我們不謀而合。”阿次忍無可忍,倏地站起來,冷冰冰地說:“中國人有句老話,叫‘自取其辱’,不知道初先生聽說過沒有?”
“中國人還有句老話,叫做‘長兄為父’,不知道楊先生聽說過沒有?”阿初不急不緩地說。長兄為父,四個字,令楊慕次在驚愕之餘坐下來。“危言聳聽。”“不妨看看我們的臉。”“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如果,你覺得是我信口開河,幹嘛還要坐下來?你大可以對我嗤之以鼻,拂袖而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