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笑相逢哪易得(2 / 3)

“你,你以為你是誰啊?”阿次放肆地冷笑。“你以為你叫楊慕初,就可以在我的麵前擺哥哥的譜?我哥哥死了,許多年了,你認為你可以從墳墓裏爬出來嗎?”

“誰告訴你,你哥哥死了?你父親?還是你母親?”阿初問,表情陰惻惻,令阿次很不舒服。“我實話告訴你,我雖然不是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卻是令尊大人和令堂大人親自從墳墓裏把我挖掘出來的,值得慶幸的是,我埋藏在泥底深淵的屍骨,二十年了,居然沒有寒透。我的殘肢縫縫補補還可以用,哦,忘了告訴你,我是學醫的,這方麵很擅長。”

“我覺得你應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我跟你開個玩笑,嚇倒了?”阿初笑起來。“昨天晚上,我呢,遇見一個老友,從國外剛回來,我們聊天聊到天亮。我告訴他,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你猜他怎麼樣?他也被嚇倒了。”

“你們聊了一夜,在哪裏?”

“梅花巷。”

阿次依舊不動聲色。“聊什麼?”

“聊得多了。譬如,北高加索民族的解放運動,血與火的鬥爭,為了‘被侮辱與損害的’人去奪取政權,純粹的俄式革命觀點。還想聽嗎?”

阿初問。阿次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初先生。”阿次鄭重其事地坐直了身。“叫我楊先生。”

“好吧,楊先生,我知道,您的社會名譽一直都很好。”

“你錯了。我的社會名譽一直都不好。榮家的私生子,來曆不明的醫學博士,忘恩寡情的小人,放高利貸的偽君子,等等,等等。”“楊先生您曾經是一位醫生,醫者父母心,您絕對不是一個眼睛裏隻有錢的人……或許,你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你用不著替我曲為辯解。”阿初說,“我就是一個見錢眼開的人。”話又斷了。阿次喝茶繼續想辦法。“我們……”“什麼?”阿初問。“大家……”阿次的態度開始妥協。“啊?”“彼此……” “你想說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不要吞吞吐吐的。”“我覺得你對我的態度過於霸道。我們大家能不能心平氣和的彼此冷靜冷靜,再好好談談。”“你跟我要‘民主’?”第一次有人在自己麵前要求“民主”,阿初突然內心悲涼起來,自己真的變了。“你不覺得我在你麵前喪失了基本‘民權’嗎?”阿次覺得眼前這個人,應該有商量的餘地。

阿初喝了一口咖啡,說:“我們中國,有五千年的文化。從大漢朝到前清,想魚躍龍門的舉子們,在參加考試的時候,都要寫一篇‘策論’。大家各說各話,從不交流。上司和下屬也沒有什麼可以平等的對話。我跟你之間的關係,是‘利害’關係、‘利益’關係。我救了你朋友的命,替你保守秘密。你付出金錢來封我的口,天經地義。所以,我們沒必要對話,我們之間如果有對話,那就是‘討價還價’。明明是一件共存獲益的好事,我不想變成市場交易。”

“我之所以想跟你繼續談,是因為我從我朋友口中所知道、所了解的初先生,跟我現在所見所聞的您,差別太大,距離太遠。我想你這樣做,一定有你的苦衷。大家都是青年人,有困難有問題,你可以提出來,我們可以互相幫助,何必要用‘脅迫’的手段呢?”

“你從你朋友的口中……知道我?了解我?哪位朋友?榮華吧?”阿初笑起來。“你知道榮華是誰,我是誰嗎?榮華是榮家的二小姐,而我是榮家的家奴。一個家奴在小姐麵前永遠都是和順的、謙恭的。”

“水無有不下,人無有不善。”阿次給阿初續咖啡。“你相信這句話嗎?”阿初逼視著阿次的眼睛問。“我相信你。”阿次直視著阿初鋒芒淩厲的目光答。阿初“哼”笑了一聲。“我是一個可以‘不計其功’,但是,不能‘不謀其利’的人。我跟你在一起浪費了太多的時間,我希望盡快地看到這筆錢,如果一星期後,我沒有拿到錢,我就到上海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去向你的頂頭上司要錢。”

“你敢!”

“我敢!”

“你不怕有命掙沒命花。”

“這句話說得好極了,有點意思了。你知道嗎,從頭到尾,也就隻有這句話提醒我,我和你是介於一種相互利用的關係。我差一點就被你偽裝起來的君子情懷所迷惑,在過去,這是對付我的殺手鐧。現在,不同了。”阿初站了起來,對咖啡館的侍者說:“結賬。”回頭對阿次說:“你付錢。”不待阿次回答,阿初已經走到門邊,他從容地笑看阿次,說:“今天的談話隻是一場敲詐勒索的預演,精彩的好戲還在後麵。”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阿次被他激得心裏冒火。

“為了楊家。”阿初嚴肅地說。

為了楊家?

“提防你的父親和母親。”

“你叫我提防自己最親的親人。”

“你沒有親人了,除了我。”阿初說完,甩手出門。

玻璃彈簧門蕩起來,蕩得阿次心亂如麻。

夜九點鍾。

自鳴鍾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客廳裏開著懸吊的蓮花燈,流光輕盈軟美,阿初剛洗完澡,穿了件寬鬆的猩紅色睡袍,頭發很濕潤,他站在客廳的小櫃前煮咖啡。

他喜歡聞咖啡豆沸騰起來的醇美香味,每當他感覺自己很疲倦,負荷過重的時候,他就通過這種方式舒緩情緒。嶽嬤嬤走進來,問:“先生,您餓了嗎?我去給您煮宵夜。”“不用了。”阿初說:“嶽嬤嬤,您過來坐吧,您喝咖啡嗎?”嶽嬤嬤笑著說:“我不喝那洋玩意,喝了,睡不著覺。”她的臉因為曾經燒傷的緣故,笑起來很恐怖。阿初貼著她的身子坐下,他從嶽嬤嬤的眉眼中看出來她的憂傷和勞累,她從前的容貌一定是不差的。“榮兒最近怎麼樣?”“少爺啊,他每天都讀書,學看那些西洋畫。那些洋人的畫很不雅,他們的神仙有的不穿衣服,我都叫少爺不要看了。都是您給少爺請的那位家教湯先生,滿口的藝術、宗教的胡謅。還有啊,以前少爺很規矩的,現在經常去舞場、賭場……”

“他去賭場,輸多還是贏多?”阿初問。“這倒不清楚,好像不輸不贏。”阿初無奈地搖搖頭。“怎麼了?”嶽嬤嬤緊張起來。“沒事,沒事。”阿初正說話間,榮初回來了。“說什麼呢?”榮初笑著走進來。他穿著黑色的燕尾服,黑領結,打扮得非常漂亮。他親昵地彎下腰去和嶽嬤嬤打招呼:“嬤嬤晚上好。”然後他直起腰,對阿初說:“晚上好,舅舅。很抱歉,打斷你們的談話了。冒昧地問一句,你們的談話跟我有關嗎?”

阿初用手一指榮初,肯定地說:“順風耳。”

“你吃飯了嗎?”嶽嬤嬤問。

“吃了一點點。”榮初說:“您知道嗎,那些貴族小姐交朋友的條件很苛刻,為了保持端莊的儀態,隻有犧牲掉我的胃。”“我去給你做宵夜。”嶽嬤嬤好像找到用武之地般歡喜起來。“謝謝嬤嬤。”榮初說。嶽嬤嬤出去了。“最近怎麼樣?”阿初問。“很無聊。”榮初陪阿初坐在小櫃邊的齊腰凳上,解開領結。“湯少的這一套生活方式,根本就不適合我,又枯燥,又沒意義。”“吃喝玩樂也會悶嗎?”阿初倒咖啡,問他,“你喝嗎?”“不,太苦了。”“嫌苦,我給你加點奶。”阿初打開玻璃酒櫃,拿了一個空瓷杯出來。“前兩天你好像有話要跟我說。”他倒咖啡,加奶。“沒,沒有。”榮初接過杯子稱謝。“我想為您做事,舅舅。”他說。神態很自負,也很誠懇,“我不想這樣燈紅酒綠的荒廢下去。”

“你想為我做事,首先,你就要先學會做自己。我要你做的事,就是你必須在三個月內學會做自己,做榮家的小少爺。你要弄明白一個道理,你不是在偽裝自己,你本身就屬於這個階級。”

“我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