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欲披荒草訪疑塵(1 / 3)

一九三二年,冬。

滬中長官公署偵緝處處長熊自達的辦公桌上,疊放著幾張報紙和一紙公文。窗外是冰花亂滾,大雪紛飛,路上的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行進,活像熊自達此刻的心情,冷透了。

他的副官劉雲小心翼翼地在替他收拾公文包,整理需要交接的文件,劉副官手腳很輕,動作很麻利,當他的手觸摸到桌上的報紙時,熊自達“哼”了一聲。

“放下。”熊自達說。

那堆報紙裏,有一份是蘇聯出版印刷的《真理報》,還有一份是中國共產黨出版的《新中華報》,報紙上都刊載了毛澤東的文章《和平、民主和抗戰》。同時還刊發了《中共中央在上海順利召開了全國特委工作會議》的大標題。這些報紙就是導致熊自達下台的直接原因。

“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熊自達說。

劉副官很疑惑。

“我太輕信人了,我的身邊都是姓杜的安插的手下。”

劉副官低下頭。

“不是嗎?劉副官?”

“處座……”

“不必解釋。”熊自達長出了一口氣。“我不相信杜旅寧能夠在這個位置上坐上三年。他的下場,會比我更糟糕。”劉副官狐疑起來,“您的意思是……您還要回來?”

“不,不是我,是共產黨。共產黨會令他寢食難安。”熊自達冷冷一笑,推開了窗戶。

雪花飄進來,風刀刺骨。街道上遠遠飄來報童的吆喝聲:“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在上海成立,要求國民政府釋放政治犯,保障人民抗日的民主權利……”

“你聽!”熊自達說,“不是每份報紙都開天窗。”

“處座?”

“聽見了嗎?這就是共產黨的聲音……你無法控製,他們像風、像流動的雲彩,變幻莫測,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您說,我們能抓住他們嗎?”

“你說呢?你能抓住震電驚雷嗎?”

劉副官心中一震。

“這些話,你就不必向你的新上司彙報了,他是不屑一聽的。”熊自達接過了劉副官手上的公文包,意味深長地說:“我走了,這些報紙留下,給杜旅寧提個醒。”

熊自達走了,他的背影在偵緝處的走廊下,顯得十分衰疲。

俞曉江來了,她坐著軍用摩托車,顯得英姿颯爽。這一天,也恰好是楊慕次康複後上班的第一天。楊慕次看見俞曉江跳下摩托車,立即原地立正,向她致敬。俞曉江的臉上,第一次對楊慕次露出了明媚婉轉的微笑。

一日急雪,天氣陡冷,街道兩邊的梧桐樹都披上銀裝,楊慕次和俞曉江並肩漫步在街頭。雪花散漫地飄落在二人的耳際發間,清新的空氣盤桓在左右,兩個人的心底都洋溢著淡淡的“春”的暖流,仿佛有一種久違了的親切感。

“你一直就知道我吧?”阿次問。

“你說呢?”俞曉江反問。

“我在你麵前有些氣短。”阿次笑著說。

“這很正常,畢竟我做過你的教官。”俞曉江說,“組織上也是考慮到你我有師生關係,接觸起來方便一些。” 阿次點頭。

“組織上對你和榮華同誌在這次‘特委會議’中的英勇表現,給予高度評價。你們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全國特委的安全。組織上決定追認榮華同誌為革命烈士……”

楊慕次突然停住腳步,俞曉江詫異地抬起頭,她順著阿次的目光看過去,馬路的對麵,掛著“華美書店”的招牌。

門麵是重新修繕的,顯得煥然一新。書店的店堂裏像是很清靜,一個穿著淡青色薄棉袍的青年男子在門口躬著腰送讀者出來,這個人頭發梳得很整齊,麵貌也有幾分和榮華相似,隻是他臉上多了些卑微地笑,這讓阿次感到有些不舒服。

“你很懷念她吧?”俞曉江說,她感覺得到阿次心中起伏回蕩的痛楚。

“是的,我寧願相信她還在那裏。”

“你想進去走一走嗎?”

“不,華美書店對我來說,依舊是一個雷區。”

“看來你的警覺度強於你的感性。”

“得益於你的教誨。”

“這次向成發叛變,對黨組織的地下聯絡網是一次重創,為了情報通訊的暢通無阻,我們需要盡快恢複我們的秘密電台。”“我來想辦法。”阿次點燃煙。“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我想向你征詢答案。”“你說。”“軍統電訊處最近在愚園路一帶,偵測到不明電波。”

愚園路?阿次心中一怔。

“你是指……”

“對,我懷疑你家裏藏有秘密電台。”

阿次不說話。

“你一點也不詫異。”俞曉江的表情很驚訝。

“我發現過,但是不明確。”阿次說。

“你認為嫌疑最大的人是誰?”

“我母親。”阿次回答得既冷靜又幹脆。

俞曉江短暫沉默。阿次鼓足勇氣地問了一句: “你認為,這部秘密電台應該是哪方麵的?”“日本人。”俞曉江回答得很肯定。阿次的煙灰燙了手指,他心口很堵。“假如我的假設是正確的,那你的處境就很艱難了。”俞曉江說。“杜旅寧怎麼看?”“他的態度很曖昧。你也知道,他十分推崇汪精衛的所謂‘曲線救亡’政策。他對日本人抱有幻想,或許,他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阿次停下腳步。“怎麼了?”“他還不至於要投靠日本人吧?”“很難說。”俞曉江低頭看著雪地上走過的足跡,曆曆可辨。“我們無法推斷他到底會走多遠。”“如果說,我的母親居然是一名隱藏很深的日本間諜,我覺得匪夷所思。”阿次說。

“你是她的兒子,你對她了解多少?”阿次沉默了,他對自己的母親的確不甚了解。童年時期,母親的冷漠;少年時期,長期的寄宿生涯;青年時期,不回家的叛逆。使自己和家庭永遠處於若即若離的狀態,所有這一切,都讓阿次感到對母親的生疏和茫然。“也許,我應該去拜訪一下,我的……那位神秘的‘哥哥’。”阿次說,“或許他能告訴我一個答案。”“問題是,你對他是否信任?”“對於一個曾經救過自己命的人來說,他應該贏得信任!”阿次說。

漆黑的冬季,夜幕低垂,陰冷的月色投下幾絲血腥味,居高臨下地逼著楊家花園裏的樹木都蜷縮在蕭瑟的寒風中,一個鬼魅般的身影從殘雪中走進花園的小佛堂。

徐玉真在佛堂的蒲團上跪了下來,雙手合攏,萬事皆空般地俯身低頭。她仿佛在懺悔。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她原名小山纓子,是日本參謀本部陸地測量總局支那派遣軍的一名帝國之花,自從她接受任務起,無論是在心靈上,還是在肉體上,都遭到了重創。她的臉被手術刀割裂成另一個女人的模樣,她的貞操給了一個她不愛的中國男人——楊羽樺。在她的內心世界裏,帝國軍人的榮譽是高於一切的!她不惜犧牲個人情感,甚至可以不惜侵犯自己的肉體來保護自己的身份,毫無善惡感地殺死楊家的婦孺,毀滅證據,以達到長期潛伏,並消除內心恐懼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