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一幅圖案畫(1 / 3)

故事發生在魯迅住在北京西三條胡同的時候。那時候,許欽文是魯迅的老朋友,也是魯迅家的常客,三天兩頭跑到魯宅向魯迅請教探討。

一天,兩個人在一起閑談。

“聽你妹子說,在會館裏,你有一位新來的朋友,是個畫家,他是專長於什麼畫的?”魯迅很隨便地問。

“哦,他叫陶元慶,我們從小同學。”許欽文回答。“說來話長。他從小就愛畫畫,花卉仕女都畫得不錯,在小學的時候就出了名。我和他同考進第五師範,畢業後又同在母校附小服務,還是同住在一個宿舍房間裏。他在師範時趨向於西洋畫,也注意素描和水彩畫。我到北京工讀以後,他考進了上海《時報》館,專畫《小時報》上的圖案。《時報》館和有正書局相通,他便有機會參考狄楚青所收藏的大量的日本圖案和印度圖案。他很喜歡這些圖案集,自認為是獲益不淺的。後來,他離開《時報》而考進了上海專科師範,從此注意學習油畫。”

“你說你那位朋友善長畫圖案,那末,可否托你代請他畫個書的封麵畫,給我這本《苦悶的象征》作封麵?”魯迅指了指桌麵上的一本書稿校樣說。“這是日本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書稿是最近翻譯完成的,已經製版印出了校樣,校對完以後就可以出書了。”

“沒問題,我想他肯定願意幫忙的。”許欽文爽快地答應。

許欽文回到會館裏,將魯迅需要一個譯作封麵的事對陶元慶一說,陶元慶果然欣喜地接下了這個活,而且抓緊時間很快就把封麵畫成了。這張封麵上畫了一個半裸體的女子,披著長長的黑發,用鮮紅的嘴唇舔著鎲叉,圖案構思十分新穎。許欽文拿著這張封麵去見魯迅,魯迅接在手裏仔細觀賞品味著。

“嗯,這張封麵使《苦悶的象征》披上淒豔的外衣,很好,很好!”魯迅高興地連聲讚歎。然後對許欽文說:“哪天他有空,請他過來隨便談談,你陪他來好不好?”

“好,好!”許欽文回答。

過了兩天,許欽文將陶元慶帶到魯迅家裏來。走進魯迅住的老虎尾巴,書桌上、茶幾上、床上到處都堆滿了書和文稿,魯迅讓兩位客人和他一起在老虎尾巴門口的飯桌旁坐下。就這三個人,彼此相知,無須介紹,一見如故。以美術為題,魯迅先開口,陶元慶回對,於是兩人滔滔不絕地暢談起來。魯迅對美術的研究已非止一日,早在青少年時代就對美術很有興趣,初到北京教育部時,蔡元培任教育總長,讓魯迅在教育部社會教育司任職。當時新思潮興起,為破除迷信,蔡元培提倡以美育取代宗教,在教育部內設“夏期講演會”,讓魯迅在這個講演會上講《美術略論》。現在,和畫家陶元慶坐在一起真有不少共同語言,陶元慶沒有說清楚的地方,魯迅就加以補充,如此使許欽文無從插嘴,不過,他在旁邊倒也聽得津津有味兒。從中國畫到西洋畫,從美學美育到美術史,魯迅和陶元慶整整談了一個下午。

從此,陶元慶成了魯迅的好朋友和魯迅家裏的常客之一。1925年1月25日,春節的第二天中午,應魯迅的邀請,陶元慶、許欽文、孫伏園來到魯宅,應魯老太太邀請,俞家三姊妹、許欽文的四妹許羨蘇、還有王順親也來到魯宅,賓主11口人熱熱鬧鬧在一起,吃的都是紹興家鄉菜,還有家鄉的土特產,家鄉人家鄉風味,真是格外的親切。

陶元慶在中國畫、水彩畫、西洋畫、油畫各方麵都有相當的成就。那時候出版文藝書籍大多以圖案畫作封麵,從《苦悶的象征》開始,陶元慶給魯迅畫封麵,後來給魯迅畫了《墳》、《彷徨》、《朝花夕拾》、《唐宋傳奇集》等許多書的封麵,還有魯迅經手編輯校對的其他人的書,也常常由陶元慶畫書的封麵。魯迅對這些書的封麵都非常滿意。

陶元慶畫的圖案畫中最突出的、也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一幅是《大紅袍》。那是一個晚上,許欽文陪同陶元慶到天橋劇場看戲,演的是古裝戲,演員穿的是青衣綠衫大紅袍。半夜看完戲回到住處,陶元慶躺在床上不睡覺,搖晃著兩隻腳在那裏吟詩,許欽文知道他有了新題材在構思,也就不說話去打斷他的思路。第二天早晨,陶元慶一軲轆爬起來,臉也不洗頭也不梳,連早點也沒有吃一口,就揮筆作畫,到傍晚時分,一幅圖案畫《大紅袍》畫好了。這幅畫是用拆開的兩張舊信封翻過來在背麵畫的,所以他把這幅畫仔細地裝在一個鏡框裏,雙手捧著鏡框遠看近看、正看倒看,又將鏡框重新檢查一遍。最後高興地叫許欽文過來看。

“欽文,這幅畫怎麼樣?”

“嗯,很好!”許欽文出於真情地說。

這件事,許欽文在和魯迅閑談中提起來。魯迅聽了之後看上去很受感動,昂著頭靜靜地好像在思考著什麼。

“啊,是這樣的,璿卿是這樣的!”魯迅感慨地說。他稱呼陶元慶“璿卿”。問:“璿卿是一向愛看舊戲的麼?”

“不常看。不過,無論什麼,他看了之後總要細細地琢磨,把那些事物的特點牢牢地記住。”許欽文回答。

“嗯。”魯迅又昴著頭靜靜地想了想說:“璿卿這樣一氣嗬成,看起來好像是偶然的,其實他早就累積了素材,甚至已經有了初步的腹稿;那天晚上去看戲受到某些啟示,最後回來便一口氣完成。寫文章也是這樣,不是看到一點就寫,而是多看看多想想,這樣才能寫得深刻生動。繪畫就是這樣,有功夫的藝術家大概都是這樣的。”

許欽文回到會館宿舍裏,把魯迅說的一番話告訴了陶元慶。

“不錯,不錯!知我者魯迅也!”陶元慶欣喜地說,“魯迅就是魯迅,講得多麼深刻!要說我這幅《大紅袍》,那半仰著臉的姿態,最初是得自紹興戲的《女吊》,那本來是個‘恐怖美’的表現,現在去掉其病態的因素,基本上保持原有的悲苦、憤怒、堅強的精神。至於藍衫、紅袍和高底靴,都是古裝戲中常見的。握劍的姿勢則是取自京戲的武生,加以變化,統一表現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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