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間,兩人衣服都已半燥,將就可著。止鸞吹襪履未便脫卸,素臣鞋落水中,襪底洞穿,早赤了腳,因各把衣服穿著起來。鸞吹見素臣頭發散披,在自己頭上,拔下金簪一枝,替他挽了髻子。兩人起身,便在神前拜將下去,訂了兄妹之交。自此,鸞吹叫素臣二哥,素臣稱以大妹,相見親熱,居然同胞友愛之情,無心流露。鸞吹聽了素臣這番議論,覺得心地坦然,把方才拘執之見,消化盡淨。於是重複坐下,閑話一番。素臣恐他勞頓,叫他在拜墊上打盹,鸞吹那裏肯依?素臣自覺口幹舌燥,看看天尚未明,因向鸞吹道:“大妹,我適間向廚下取柴,順便搜些食物點點饑,誰料這廟清苦,一無所有。記得後牆邊擺著水缸,想來茶是弄得出的,我要進去燒茶,實在渴得要死了。”鸞吹說道:“二哥既要茶吃,妹子還該回去。”說著,點起一枝燭頭,兩人到了廚房,隻不見有茶爐。隻得揭起鍋蓋,尋了一隻碗,到牆邊取水,一邊灌了十來碗,已是半鍋。鸞吹燒起火來。素臣走到僧房內,那茶壺茶碗拿著,尋到抽屜角頭,居然有一個小瓦瓶,內貯茶葉幾粒,不禁喜出望外。忙取到了廚下,待水沸數過,衝滿了一壺,攜著茶碗,仍到殿上,對坐清淡。素臣又把守經行權的道理,講了一會。鸞吹歡喜非常,毫無倦意,與素臣親熱之中,更加敬重。
到了天明,素臣打量回寓,安慰鸞吹坐等,出去雇船。依舊掇掉了石臼,正在開門,這廟中的一個老和尚,一個香火,跑回來了。見了素臣,便施禮問道:“相公是那裏來的?我們昨日發火時,怕水淹死,向雲林一路逃走,連廟門也未關好。水退已晚,心想廟中窮得很,橫豎沒有值錢的東西,就在雲林過夜,此刻才回來的。”素臣道:“長老便是此廟住持?我們是遊湖被水,七八個止留得兄妹兩個,餘者不知死活。起水之後,無處投奔,因在此佛殿上過夜,糟踏了長老的柴草,烘火燒茶,如今要雇船到昭慶寺去,隻得改日來謝了。”老僧道:“我們出家人,仗著布施,吃的用的,原不費錢。況區區柴草,後山盡多,相公不必介意。隻是貧僧未盡地主之禮,著實心裏不安。相公說要叫船,貧僧便去代雇。”說著,叫香火沿湖看船,自己同素臣走進,見了鸞吹,又恭恭敬敬上前施禮,讓過了坐,就在下麵陪著。素本來極惡和尚,看這一個老僧,卻也清苦可憐,與鬆庵、和光等油頭紫麵的,判若天壤。不多一會,香火雇定了船,領了船家進來,講定價錢一百四十文。兄妹兩人,辭了和尚下船,有頓飯時,已到昭慶。兩人上岸,轉過一條街,才是山門。鸞吹履褪,一步一跌。素臣也顧不得,止好攙扶著了。不防跨進山門,劈頭來了鬆庵,佯驚異道:“昨晚一夜不見相公回來,恰叫人在湖邊打探幾回,原來是好好的。此時從那裏來?這位卻又是誰?那尊管何以不見?”素臣含糊答應了幾句。看鬆庵兩隻賊眼,不住的望著鸞吹,覺得不甚睬他,便道:“偏偏昨日的大風,把山門外亭子吹倒,坐著避雨的人,壓死一人,壓傷了幾個。街坊人說,亭子年久失修,鬧出人命,都是寺裏的事。屍親到來,聽了這話,就來纏擾,鬧了一夜,許下十吊錢,尚不幹休。我鬆庵的性子,寧塞城門,不填狗洞的!此刻正要進城,請縣裏出來相驗,聽官斷結,失陪了!相公事畢,再敘談罷。”說著就走。
素臣見了方才情形,甚是不快。且喜他進城,也可暫時放心。遂攜著鸞吹,一直走到寓房門首,忽然跌足道:“昨日鎖門之後,鑰匙在奚囊身上,此時如何進得去?”正在遲疑,忽見小沙彌迎麵走來,說道:“相公回來了?家師很記掛著哩。那位小哥,卻在那裏?”素臣道:“他同落湖中,未知生死。我正為鑰匙在他身邊,不得開門,止好扯斷這鎖罷了。”小沙彌連忙止住道:“扭掉可惜,家師處有配得上的,停刻他回,我去拿來。此時且請相公同那位小姐,到神堂坐坐,相公尚沒有用飯,就在禪堂裏用,也便當些。”原來素臣那日賃寓之後,小沙彌常來張羅,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之中,尚帶厚實,知他出身不是賊惡,盤問家世,心上著實憐他。這時見他十分殷勤,也不疑慮,轉身跟他走動。從天王殿左邊夾巷,抄出羅漢堂後麵,又轉過地藏殿門前,見東首一帶廳房,花樹蔥蘢,有雕壇隔著。小沙彌選跑進去,到東邊屋裏一望,回了出來,領兩人進西屋去坐下。素臣知是那邊有人,卻不在意。
誰知那邊的人,因小沙彌一望,知道有人進來,卻在簾縫偷瞧一眼,認定了鸞吹,不覺叫道:“這是大小姐麼?”鸞吹未及坐定,聽那聲音怪熟,一時想不起。那人已掀簾進來,抱住鸞吹,嚎啕大哭。鸞吹也登時淚如泉湧。素臣方認得是素娥,忙上前勸住了哭。三人重新坐下,各道遇救情形,不免又想起金羽,傷感了一回。素臣問道:“這也奇了,如今我寓在昭慶,偏是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如今素娥姐也會到這裏來,大家碰在一塊兒的。”素娥道:“文相公有所不知,昨日落湖,奴因戀著小姐,狠命鑽出水麵,隱約看見文相公在水裏不住的泅,隻差一箭路。假使近到身邊,隻怕文相公起來時,奴也會起來了,不是比小姐先會見麼?至說到這裏來,奴怕還不是好事!奴幸撞著鄉下人的船,救起來的。他說到了錢塘門,再替奴打聽親屬。誰知上岸在茶店歇息,多人盤問,奴說出老爺,就是那和尚聽見了,一口擔承,說老爺是他們寺裏救的,叫幾個沙彌領著就走。鄉下人大約為要謝禮,不肯放手,奴亦將信將疑。後來茶店裏人,眾口一詞,都是海奉和尚的,竟不由分說,把鄉下人趕走,逼著奴到了這裏。奴看此處不可久居,今日之聚,不知是禍是福?相公進城,總要早回!”素臣點頭,連忙丟個眼色,三個默然不語。那小沙彌已領著人,送進飯來,一見三人同坐,怪道:“原來這位小姐,也是相公一家人!那飯不必兩起擺了。”一麵擺飯,一麵招呼窗外人進來,素臣看去,卻是一個婦人,年紀三十上下。指著鸞吹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走到鸞吹麵前,仔細一瞧,失驚道:“呀,這位姐姐腳上都濕的!可惜奴家帶來襪履,隻有一副。哦,有了,有了,停會奴去拿來,替姐姐換過便是了。”因問鸞吹來曆。鸞吹不解其故,未及回言。素娥向他略述幾句。那婦人顛頭播腦,轉身打個照麵道:“相公、小姐們用飯,奴家再來罷。”素臣甚是詫異,向鸞吹道:“寺裏那有這樣人麼?”素娥道:“方才奴進來,也來胡纏。他說他丈夫隨意,母族何氏,是寺中當家鬆庵的親戚,常時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鬆庵叫他接應女客。據奴看來,這也不是好人!”素臣道:“你們隻管當心,趕緊吃飯,我好進城,早些回來就是了。”素臣拿過碗飯,揀些素菜,要到外間去吃。倒是鸞吹拉住道:“倉卒之中,二哥何必拘謹若此?今日連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禮,竟是一同吃罷。”素臣也就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