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吹、素娥被這班小沙彌,擁到窖房外麵,一間屋裏坐下。先前那沙彌亦在其內,說道:“小姐們請坐,等隨奶奶來奉陪。我去捧了茶來,還要看家師去哩。”鸞吹看那間屋,卻比別處不同,先在門外一瞧,卻是平屋無樓,上麵連著矮牆;牆外一帶大廳,石砌堂基,卻與牆齊,頂平無瓦,是磚灰砌塗成的,裏麵釘上幕板,甚是結實。麵前小小天井,四圍皆牆。想著何氏說,送窖房裏麵,莫非就是窖房麼?卻又並不見有女人,心下狐疑。沙彌提著茶壺,三四隻茶杯進來,何氏也隨後跟來,卻在著壁一塊地板上,用腳踏了幾下,隻聽見豁的一聲,這塊板已掀起來,有兩三個婆子踏級而上。原來此處方是地窖。素娥進前一看,裏麵燈燭輝煌,好像有一座廳房,嘻嘻哈哈,甚是熱鬧,又有嗚嗚哭泣之聲。何氏便走下去,叫道:“劉嫂子,如今好了,有你兩個同心人來了!”
下連應聲而出,一個絕美的婦人,不過二十來歲,走將上來。何氏指引他一同坐下,把方才的事告訴了他,道:“你看這位姐姐,不信有這等氣力,也是數該如此!我們可以商量出去的法子,且莫與下麵人知道。你們都是同心,正可敘談。我剛聽見和尚流血不止,叫人到西房裏,請一五台山的掛音來,替他醫治,我且探聽一遭再來。”何氏去後,三人仍坐下了,彼此通問。鸞吹、素娥才曉得他是寺鄰,丈夫劉大開糕餅店的,他母家姓石。鬆庵在他門前看中了他,幾次叫人哄誘,全然不動。三日前,趁著劉大不在店裏,竟叫人強搶了進來,藏在窖中,百般蠱惑。幸虧何氏為和尚信用,替他招架,著實周旋,方得無事。鸞吹聽罷,覺得可敬可憐。素娥目不轉睛的呆看,更是十分親熱。兩人因把自己落水,遇救到寺裏,怎樣抵擋鬆庵,從頭至尾,述了一遍。話到投機,已是初更時分。石氏仍到窖裏坐著。鸞吹昨夜未睡,困乏已極,欲將兩條長凳並攏,權將歇息。何氏進來告知:“和尚兩次發暈,那五台僧正在洗拭頭上的血漬。聽他說,他們祝由科以術治病,譬如病在何人身上受來,就要移到那人身上去。我因此替姐姐擔憂,我想,此賊孽由自作,今日老天假手姐姐,受此大創,也是氣數盡了。窖裏的人,受他荼毒也夠了,此時寺中正在忙亂,不如趁此機會,把他放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為眾人報一報仇!”鸞吹道:“此計不妙。寺中雖然忙亂,我們四五人,連窖裏的算下去,也不過三五十個女人,那得中用?倘若機關敗露,或外麵救得踴躍,燒倒燒不成,還要追究放火的人。我們主婢同劉嫂子,橫豎拚上一死,倒也不怕。隻怕累及大眾,這計是萬萬行不得的!”何氏道:“據姐姐說來,或是我們四個人,與他拚命一場,乘他暈去,一齊動手,弄死了他。我們是女流,如何與和尚挾仇?人到官司,那官府心裏明白,總是和尚不法,拐藏婦女,被我們拒奸格殺的。況有窖裏這許多活口,怕也抵不得命哩。”鸞吹沉思良久。石氏聽見這話,複走上來,忙道:“隨奶奶且慢,我想姐姐說的,文相公他有拗龍手段,又救得姐姐出來,必有絕大本事。日間進城,他原料著這禿必然無禮,定要趕出城來。此時不過因事阻隔,不然,城中錯走,不及出城,差不得半夜天明,總有消息。就是這禿性命,到天明吉凶已定。但是文相公到了,就有主意。目前不必慌張,且各自歇息一回再處罷。”何氏大笑道:“劉嫂子的才情,究竟是好的,怪道人家說,配著劉郎的武藝,真是一對玉人哩。”石氏微嗔了一眼道:“這時候還要取笑怎的?”何氏帶笑而去。
這裏素娥把門關上,將條凳頂門擺著,讓鸞吹睡下。自己又同石氏談了一會心事。石氏引著到窖中,看看那些婦女,也有扮得狐狸似的,在燈下圍坐說笑,也有麵帶愁容,眼淚汪汪的,在暗地裏坐著。中間擺著一張大長方桌,上麵鋪一座胡床,桌上卻排列許多玩耍雜件,絲弦樂器,點些大蠟燭,照耀得錦晃晃的,料是這賊禿行樂的所在。心下覺得害怕,也不甚去細看。依舊同出窖門,看鸞吹已是熟睡。兩人靜坐,忽覺耳邊人聲嘈雜,心頭突突跳起來。那屋子四圍是牆,聽不出是什麼響動。俄而一片神號鬼哭,愈近愈多。素娥隻得推醒鸞吹,要開門去看。鸞吹夢中驚醒,不所知為。隻見何氏氣喘籲籲的進來,說道:“姐姐們,好了,好了,這賊禿死了!”鸞吹慌道:“怎就會死?如今我們怎處?”何氏道:“不妨,不妨。寺中火起,是燒死的呀!我走出去,又到他房裏打聽,那五台山的,正在和法,撚訣畫符。誰知房裏點的幾對大蠟燭,都有四五斤重,那行曇口裏念咒,手裏拿符,要望燭上去燒,不防袖子一帶,把蠟台拖了下來,火燒了衣服。行曇忙把身子亂抖,不料愈抖愈旺,袈裟已燒作十幾段,七飛八舞,著處便燒。卻好一段落在鬆庵帳頂上,引著床頂板,帳子四麵都燒,鬆庵裹住,亂嚷亂跌,總是鑽不出,爬不起。行曇在地上躺著,已是皮膚焦黑。兩隻禿驢,隻是喊叫,火勢盡在房裏穿綽,四麵通紅。我竟看呆,直至透上了屋,才起來叫人。誰知東西兩帶房間,這些和尚,都如死人一般,再也喊不醒!我又不便推門打戶,隻得喊到外麵,喊得舌燥口幹,才有五六個道人及兩個小沙彌趕了來,已是走不進去。此刻連西麵十幾間禪房,一齊都著,恐怕越過牆去,要燒到大殿哩!外麵人聲鼎沸,想是救火的都來了。停刻水龍官府到了,不知救得熄救不熄哩!隻是我們在此,如何逃得出去?姐姐們窖裏人,曉得不曉得?叫他們出來,聚在一處的好!老天老天,今日能夠出去,這也是你有眼睛了!”
眾人正在發急,聽得外麵屋上腳步聲響,直向西麵而去。石氏暗喜。鸞吹跨出門來,抬頭一望,這天上的紅光,與牆頭相映,好似雨後晚霞,鮮豔奪目。中間火星噴射,如球大的,如鬥大的,不計其數。忽然東南角上,兩條大龍,因風盤舞,一上一下的,在那裏鬥起來。眾人看呆,有幾個窖裏出來的,不覺大叫。何氏連忙止住道:“這是啥時候,不想逃命,還看得有趣麼?”那叫的倒不好意思。眾人想不出逃法。風聲怒號,火勢愈緊,一股濃煙冒起,聽得豁琅琅一聲,忽地明亮,火又近了好些。單是對麵牆外的大廳房,未曾燒著,左邊一帶,牆坍壁倒,接聲息相屬。猛然見牆外有一個人影,飛來越去,捷若猿猱,一腳一間,接連幾縱,已跨過來。鸞吹看清,手中拿著一枝長幹的家夥。就聽得屋上像鑿子鑿來的,響了幾下,這渾身磚砌屋,格格震動。轉眼間,幕板洞穿,那人伸手下來,將板扯掉四五塊,手裏家夥,直落在中間桌子上,豁琅一聲,兩隻茶杯落地,把燈盞都震(火烏)了。那人已到屋中,火光之下,石氏搶上前去,細細一認,卻縮了轉來。素娥立在人叢,早看明白,禁不住口,大聲道:“文相公來了!”素臣一看,卻是許多女人,和他主婢在此,摸不著頭腦,也不及根問,便道:“你們還隻守著,快出去罷。如今隻有東北一帶火路,被我拆斷。”這一句話中,眾婦女們一齊走動,素臣領著,望拆屋的那邊走去,卻是無路。隻見夾巷之旁,一道牆頭,問道:“這牆外,是那裏?”石氏忙接口道:“這就是奴家住的屋。”素臣道:“如今沒法,隻有推倒了牆過去。”說著,掄起火鉤,望牆上打去,不消幾下,已成大窟窿。眾婦女七撞八跌,都在磚石上爬將過去來,各出陷阱,共慶重生,嘻嘻哈哈快活,自不必說了。惟除了鸞吹主婢,石氏、何氏四人之外,都在窖裏住過多日。火起的緣由,四人未與說明,又不知何故從半天落下一個文相公來,搭救他們。這裏又是誰家,不免萋萋綽綽,在那裏交口接耳。素臣竟在鸞吹主婢,也不料救了這些婦女,才想到前夜聽見嘻笑悲泣之聲,正是此輩,心裏著實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