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誌 狂風猝起終成兩地相思(1 / 3)

急得後麵搖櫓的船家,亂跳亂喊。大郎袖裏藏著十枝竹弩,正在學習指掌臂法,一時不禁跨出船頭,望著鎖人的水手,把手如法一抻,恰射中大股之上,鮮血直淋,叫聲哎唷,站立不住,倒在船上叫喚。那邊船上,跳出三四個人,來打大郎。大郎用手一架,當頭兩個,一個已滾下河去,一個跌轉大船頭上,爬不起來。那後麵兩個就嚇住了腳,大喊:“打死人了!”大郎著慌,正要避入艙去。猛聽得那邊船裏,大吼一聲,奔出一個大漢,跳過船來,一手揪住大郎胸脯,望著河裏就摜,卻摜不倒。大郎忙用手肘,照著大漢手彎直坐下去,卻坐不脫,因也用手揪著大漢。兩個人你一拳,我一拳的蠻打,隻聽得一拳下來,就如打油車的一般,轟的一聲,震得那船頭擺了幾擺,船底水聲轟隆轟隆的響,連那邊船上的人,都看得呆了。岸上人齊聲喝采,說道:“好打!”素臣睡在中艙,聽得鎖了人去,慢慢的披衣起來,聽喊打死了人,慌忙穿著,又見大郎與人廝打,勢其凶猛,急趕出艙來,口裏說著:“不要混打!”把眼一看,失聲道:“老弟!”那大漢與大郎,俱各放手。大漢道:“素兄,此位何人?”素臣道:“這位劉兄,是我相與。你且進艙來,和你細講。”那邊船上家人,忙把船家開鎖,說道:“誰知是文相公的船!”岸上人都道:“誰知是一家子人,在那裏瞎打!”哄的一聲,都散去了。

兀那大漢端的是誰?卻是素臣最相好的朋友景日京。日京進艙,素臣問:“緣何在此?”日京道:“話長哩,你這劉兄,真好膂力,實是可愛!”素臣笑道:“打得你不疼麼?”日京道:“要打得疼才好。不痛不癢的,就一日打到晚,也沒勁。劉況,你多少年紀,會什麼武藝?方才發的弩箭,可是素兄的傳授?”素臣驚訝道:“你講什麼弩箭?他還沒有學會,你如何知道?”日京道:“素兄原來不知,我那邊水手的腿上,敢還在那裏淌血哩。”大郎道:“是小人冒昧,看見鎖了人去,一時氣忿,就發了一弩,不料竟射中了,弄出事來。”日京道:“休說閑話,你究竟多少年紀?會什麼武藝?說出來罷。”大郎道:“小人二十三歲了,不會武藝。就是文相公教我用弩,才學了兩日。”正在說話,隻見那邊船上,走過一個人來,說道:“表兄外違了。”素臣道:“原來梁公在此,日京怎總不提起?”日京道:“我要緊問劉兄的話,忘記和你說了。”梁公道:“他們大鬧,我尚未起身。後來聽見表兄聲口,才急急走來的。我們如今快搬在一處去。”素臣問:“可是同路?”梁公道:“弟的船是回去的。”素臣大喜,吩咐把行李都搬上大船,淨過手麵,吃了早點,四人坐下聚談。

日京道:“劉兄好膂力,素兄若不出來,我定要吃虧哩。”大郎道:“小人勉強支持,已是筋疲力盡。文相公若遲一會出來,小人定要受傷了。”日京道:“你這話通是假,老實對你說罷,我兩個要算做棋逢敵手哩。”素臣道:“閑話休提,我且問你兩人,緣何事到此?我出門時,梁公尚未回,何以又在一處?”日京道:“我那日吃酒回去,就到縣前打聽那賊禿下落,方知那賊禿的師父,是賜紫禪師,縣裏贓坯開釋了他,立刻叫他走了。弟回家氣了一夜。明日一早起來,也沒向家裏說知,打聽他往浙江,就一路趕下來。那知連日遇雨,倒受了他的累!到得杭州,方知那賊禿在靈隱寺掛褡,正往那裏找他,卻遇西湖後山發蛟,險些兒弄到水裏去。候了他一日,沒處下手,那知被昭慶寺裏接去,祝由治病,正值寺裏火著,連那生病的和尚,都一齊燒死。”素臣方知替鬆庵治病的,真是這個行曇和尚。點著頭道:“這真是天網恢恢了。”日京道:“我打聽這賊禿已死,親到火燒場上,又見無數焦炭也似的屍首,說個個都是和尚,心裏愈加暢快,在湖上吃了一醉,才回寓所。前日到關上去搭船,隻見管關主事送出梁兄來,就下了船。不料因與劉兄廝打,得會素兄。”梁公道:“弟自江西回來,路過北新關,因關上主事,是先父的門生,順便一望,不想遇著日京。”日京道:“表兄要往江西,緣何忽要回去?”素臣因把前後事情,述了一遍。日京大喜道:“原來劉兄是素兄的大舅哩,今日我作東,替素兄會親。”大郎連聲道:“小人怎敢?”梁公道:“還是小弟作東,一來壓驚,二來賀喜,三來為日京、劉兄合麵。”日京道:“什麼合麵?不是這一打,我們怎得成交?如今是好了,與素兄做了親戚,我兩人便得常會,正有得打哩!”素臣等一齊失笑。梁公命家人坐著小船,趕回烏鎮,買備酒肴。將大船暫泊岸邊,講說江西風景。梁公道:“自小讀《滕王閣序》,不勝慨慕。豈知浪得名耳!”因極讚匡廬、彭蠡之妙,勸素臣至江西,必當暢遊。日京道:“匡廬競樓,彭蠡溝渠,若欲大開眼目,非昆侖、滄海不可!”大郎道:“小人曾從乍浦出口,飄至一島,尚在內洋,登山四望,已覺眼目一空。何況昆侖、滄海?”素臣笑道:“日京每作乘桴之想,不謂劉兄乃與同心。如有用我,其為東周、魯、衛諸國,尚可大行。況今天下之一統乎?何必懷居夷之誌也。”

四人議論一會,酒肴已備,擺將上來。日京要大郎坐首席,大郎抵死不肯,說道:“景相公若這樣相待,小人就下小船去了。”日京道:“什麼景相公?我和你是朋友了,以後若是這樣稱呼,須吃我三拳。”梁公道:“日京怎隻顧講打?以後劉兄若不與我們朋友稱呼,當飲以三巨觥。”素臣道:“最好。”梁公定素臣首席,大郎次席,自己與日京上下列坐。大郎不敢與素臣對坐,日京硬拉不從。素臣見他執意,隻得把梁公一座換與大郎。日京道:“也罷,我們對坐著好。”大郎複不肯僭日京,日京暴跳如雷,方才坐下。三人原是好友,日京更喜新得大郎,談笑風生,歡然暢飲,自午前直吃到日落,湯飯過後,點起大蠟,煮茗談心。隻見兩個船家,進艙磕頭討賞,一個是被弩所傷,一個是跌下河去,被水底石塊磕傷了頭臉。素臣解開銀包,取出一塊三五錢重的銀子,賞令買酒補苦。兩人連連磕頭,歡天喜地的出去了。素臣道:“劉兄,這弩豈是輕重發得的?幸喜未經練習,臂掌之力,不能運聚,若工夫深了,箭上再用藥煮,則中者無有不死。非到戰陣之上,及猝遇江洋大盜、北路響馬,斷不可輕發,致傷人命!你因何孟浪若此?”大郎道:“小人該死。也隻道初在學習,未必能中,就中,也穿不進皮肉去。一時氣憤,發了一弩。半日在這裏懊悔,以後再不敢混用了。”日京道:“素兄休再埋怨,劉兄也不須懊悔,不是這一弩,便不廝打,怎知道你有這等膂力?以後隻依著素兄說話,不是江海裏,就到北路上守候強盜去罷。”眾人俱笑。日京忽然要與大郎比起力來,梁公道:“這船上又沒有石磐,如何比法?且到家再處。”日京不依,定要比較。素臣道:“取一根柴棍來,你們坐下,各將腳底對抻住了,將柴棍橫在兩人腳尖上,四隻手抓住棍子,一時用力。坐得住的,力量便大。坐不住被提起來的,力量便小。”日京已坐下地,連叫:“取柴棍來!”船家遞進一段柴棍,日京拿著,連催大郎。大郎被逼不過,隻得也坐下去。如此抻好,兩人一齊用力,真像一對猛虎,在岩穀中狠鬥起來。但見:

狼腰作勢,虎背施威。緊咬牙關,滿口敲金戛玉。生拗臂膊,深身簇鐵攢鋼,依稀朱粲啖生人,忒出赤眼睛有核桃般大;仿佛神荼擒死鬼,扛起青筋膜有骨拙般粗。腳似排沙,遇石壁銅牆,一步也支撐不去;手如鋸樹,到盤根錯節,兩人都扯拽不來。

兩人各施神力,並至良久,這柴棍隻在腳尖縫裏,休想移動半分。梁公道:“未知鹿死誰手,真可並驅中原矣!不必並了!”日京把頭搖了一搖,用盡周身之力,將兩手忽地一緊,這棍兒竟有動移,大郎的臀尖待要離地而起。素臣暗揣:大郎畢竟輸了。卻見他牙關咬響,盡力一凝,隻聽刮喇一聲,如空山爆竹,一根柴棍,拉作四截,四隻手內,各擎一段,仰跌下去。震得船板怪響,這樣的大船,兀自連連擺動,船底水聲廓落,那一枝大蠟台,幾乎折下地下。素臣大喜道:“這才是棋逢敵手!”眾家人都看了出神,喝起采來。船上水手、舵工,都嚇呆了,道:“這樣碗口大的柴棍,截作四段,沒有幾千斤的燥力,也休想罷。”梁公道:“再檢粗些的柴棍,日京和劉兄,試與表兄一比,看也支持得幾時?”日京喊道:“劉兄休聽梁公瞎話,素兄神力,好與他比較的嗎?隻上手便提了起來了!他容你支持一刻嗎?”舵工、水手俱搖著頭不信,還有大似兩人的力氣?因眾家人都說不錯,便一齊眼睜睜地呆看著素臣。大郎道:“文相公神力,是知道的。誰敢比試,不成了蜻蜓搖石柱嗎?”船上人方才信了。梁公道:“既不比試,可燙壺酒來,與二位接力。”家人們一麵斟酒,一麵開鋪。日京看見素臣床鋪,駭然道:“素兄寒士,何勿奢侈若此?”素臣將鸞吹感恩贈送之事說了。日京道:“未小姐多情人也!”梁公道:“這床褥子,殊不相稱。”素臣又把換給璿姑之事說知。梁公道:“表兄亦多情人也。”素臣解衣就寢,梁公瞧見汗巾,先讚道:“此夜來神針也!又是何人所贈?”素臣笑而不言。大郎道:“是我妹子做的,胡亂給文相公擦手。”梁公細看了一遍,說道:“針指不消說是第一等了。這春風曉日,尤與表兄相稱。表兄誌在攘斥異端,正如日出扶桑,陰邪悉滅,陽光遍照,萬物皆春,他時功業,兆於此圖矣!”素臣道:“此我酒後妄言,梁公何由而知?得毋日京饒舌耶?”日京道:“是小弟說的。素兄得權行誌之時,這殺和尚的劊子手,是我定下的了。劉兄卻不可倚著私親,想來攙越。”說罷大笑,把壺內餘酒,一飲而盡。素臣因問梁公之誌,梁公道:“弟本庸人,安有所誌?”日京嚷道:“你不必瞞了,我已問過他,他要做倜儻步兵,風流禦史,如阮嗣宗、杜牧之一輩人哩。”素臣道:“梁公情見乎辭,這才是多情人哩。可惜瓶已告罄,到明日補賀十觥罷。”說罷,就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