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喚醒了緣因生起死 驚聽測字有死無生(2 / 3)

一日,與正齋、日月、雙人月下同飲,觸起愁心,忽然大哭起來。雙人憶著老母,亦流淚不已。素臣援筆立成古風一首,其詩曰:

祝融怒逐共工逃,頭觸不周天柱橈。

鴻蒙元氣缺西北,女媧煉石補不得。

尾閭之水色如赭,沃焦一片不禁瀉。

可憐精衛吻作灰,朝朝海上空徘徊。

百年三萬六千日,人生十不滿其七。

月落杯中酒不幹,吾人行樂及時耳。

無為鼻孔生辛酸。噫嘻乎悲哉!

客且無猜,餘以告哀:君不見——

《小雅》笙詩之南陔,南陔有聲其辭闋。

孝子有心不可說,欲說不說先悲傷。

而我獨非人子腸,皇天頹兮迷元黃!

海若幹兮變滄桑,我生七年我父亡。

音容至今都渺茫,寡母苫塊血已枯。

宵來壬績茹苦荼,篝燈教字還勤劬。

嗟予少小保所知,惟知逐逐為兒嬉。

母怒責兒兒叫哭,慈母傷心淚謖謖。

二十年來教子心,淚痕日日沾衣襟。

最憐自幼及成人,都無一事酬吾親。

塒中既乏茅容雞,仲由菽水獨難支。

廚頭爨火禁不起,蕭然無以供甘旨。

年過二十仍諸生,眼看同學多簪纓。

伏雌不飛複不鳴,闃然無以揚親名。

親日食貧吾所甘,培風弩力當圖南。

青天之上攬日月,會須北闋方停驂。

河中雙鯉馳尺一,今年五月逐行驛。

舉頭鳳閣臨朝昏,朝昏磨禿弼頭筆。

吐哺公旦發皤皤,多方抉剔爭爬羅。

黃雪漫漫箕尾連,白雲滿目空摩挲。

摩挲靜夜獨傷神,突有明月來驚人。

發付牢愁酒一盅,拚教爛醉真如泥。

無限平生心內事,一醉茫茫總不知。

那知兩手都慵舉,當筵脈脈不能語。

無端又有林中烏,繞樹三匝相哀呼。

天涯失意吾與汝,汝呼我哭聲呱呱。

烏聲啼落一庭月,月落庭空風入骨。

磷磷鬼火來逼人,滿座當之動毛發。

補天天傾,填海海竭。席散風歇,客走鬼沒。

惟有林鳥一夜哀,同聲直到明星揭。

素臣寫完,擲筆複哭,正齋等再三勸慰。隻聽見剝啄之聲,家人去開進來,日京道:“原來是長卿兄,幾時回京?緣何夤夜到此?”長卿道:“弟直至今晚方回,夜膳時,秉燭觀書,忽聽見哭聲,如孫登之長嘯,有鸞鶴音,為弟一生耳所未聞。不勝驚異,故尋聲而至。”日月指著素臣道:“哭的就是這位先生。”複向素臣、雙人說:“此即弟輩所常說太常博士,宛平洪長卿也。長卿學品,兩先生久已耳熟。更有一樁絕奇的本事,聞聲而識是人品行之邪正,格之貴賤,閱時驗之,曆曆不爽。今聞先生之聲,驚為希有,秉燭而來,先生之品格可知矣。長卿所居,即在舍後,因奉使至中嶽祭告,故未得會。今請兩先生法眼諦視,方知弟輩非虛譽也。”長卿與素臣、雙人作禮敘述過,問起大哭之故,也勸慰了一番。見桌上長箋,潑墨淋漓,拿將起來。正齋道:“我們隻顧勸解,尚未看詩。”因一齊立起來看,看畢,長卿擊節歎賞道:“至情斐篤,天才橫溢,天海兩結束,月酒兩鉤聯,忽斷忽續,忽合忽離,來不知其所自來,去不知其所自去,古文三昧,盡此一篇中矣。”日月、正齋同聲讚歎,素臣帶淚謙謝。正齋就著殘酒,要長卿入席。長卿道:“夜已將半,弟尚未複命,明日須五鼓入朝。文先生正在感傷,定該早些安置,風露之中,不宜久坐,恐違玉體。”日月等俱以為然,遂各散去。素臣一見長卿,竟像舊曾相識認的一般,心中戀戀,睡夢之中,如有所感。

次日起來,因長卿入朝複命,直挨到吃過早飯,方才出門。那知長卿掛念素臣,已至門首。素臣讓進書房,接膝密談,真是同心之言,其味如蘭,你敬我的才華,我服你的見識。論理學,則周程同席;談氣節,則李郭同舟。說不盡的似漆投膠,如魚得水。當晚兩人不忍分別,抵足而談,直至五鼓方睡。自此,無日不會,幾如並蒂花、連理木一般,兩人遂成了第一等道義之交、性命之友了。長卿兵機算法,都未得真傳,請素臣指授。素臣傾囊倒篋,朝夕講解,長卿心領神會,日新月異。素臣歡喜異常,因道:“弟有四事,略為擅長。詩法則吾兄久探元秘,兵與算亦造精微。惟醫學未與吾兄講究,吾兄豈有意乎?”長卿道:“醫為人之須知,弟實未知其蘊。不知吾兄已探其奧,請居北麵,專賴提撕。再者,塚宰趙芮,係日兄服弟,其夫人現患產症,命在旦夕。吾兄既擅神術,宜以人命為重,不計其人之卑鄙也。”素臣道:“趙芮為人,弟素所不喜。既係日兄近族,亦可一往,但無自炫之理。”長卿大喜,即通知日月,領了趙芮家人,駕車來迎。怪素臣道:“吾兄抱此神術,因何並不提起?何厚於長卿,而薄於弟也?”素臣道:“醫本淺疏,何足掛齒?今日與長卿談及,我兄乃出此言,得毋知弟者疏乎?”日月也不覺失笑。

家人叩見,述其主敦請之意。素臣與日月俱望北城而來,到了方皋胡同趙芮門首,下得車來,趙芮已在門前迎接,揖讓進去,直至內廳,禮畢茶罷。趙芮開口道:“家兄極稱先生才品,兼精岐黃之術。拙荊小產,因惡露未淨,飲食不進,危險非常,望先生細細診視。不瞞先生說,拙荊係楚王嫡女,倘有不測,關係不小。千萬用心醫治,學生不惜重酬。”素臣怫然道:“老先生之言差矣!在老先生結發之情,何分貴賤?在晚生割股之念,寧計錙銖?因令兄與晚交契,故造次登門。若以醫生視晚,以勢相嚇,以利為餌,則顯者之堂,非窮儒所敢廁足,就此告別了。”說罷,拂衣而起。趙芮氣得兩頰緋紅,滿心焦躁,但因郡主病危,隻得假作歡顏,一力挽留道:“學生因夫妻情分,精神恍惚,語言瞀亂,以致開罪先生。萬望曲賜涵容,推家兄之愛,起賤內之生,則學生之夫婦,感激深恩,銘心刻骨矣。”因連打哄不已。日月聽趙芮初時說話,卑鄙齷齪,滿肚不快。因素臣已在發話,故未責備。及見他認罪苦求,隻得又代他勸留。素臣沒法,重複坐下,又吃了一道茶,然後請進內房診視,問了病源出來,把從前的方子,逐細看過。大聲說道:“老先生莫怪晚生說,郡主之病,非藥石可療,雖有盧、扁,不能複生矣。”

趙芮聽了,嚇得麵如土色,做聲不得。老官人疾趨而至,把趙芮請將進去。須臾,垂淚出來,向素臣懇求道:“拙荊知道先生回絕,痛苦異常,叫學生跪求一方,以救其命。”說罷,就跪將下去。素臣忙扯住了,說道:“方是還有一個,服之萬萬無用。”日月道:“這又奇了。服之無用,何為有方?既係有方,何又萬萬無用?吾兄磊落之士,自不以舍弟前言芥蒂,但畢竟是何緣故呢?”素臣道:“郡主之病,純乎氣鬱。氣一日不順,鬱一日不開,則血一日不行,脹一日不消,飲食一日不進。雖有盧、扁,豈能回生?弟所擬之方,亦不過行氣開鬱耳。前此諸方,有行血者,有化血者,有謂血得熱則行,而用辛熱之劑者,有謂氣虛則血不能行,而加滋補之品者。是皆未中病情,宜其不效,且反加劇矣。至此方則專乎順氣,此方則專乎開鬱,此方則順氣開鬱,兼而行之。兼而行之,何以亦如投石於水,杳無功效?弟再四思之,緣郡主且葉熊占,而忽變喜為悲,必多鬱悶。倘見藥而生氣,則欲藉草木之性以順氣,而胸中之真氣先逆而上,烏得有功?故弟有方,而又萬萬無用也。”趙芮失驚道:“先生真神醫也。拙荊一見藥碗,無不生氣,雲:‘好好一個男胎,又小產掉了。’見藥即氣,實不出先生所料。但何法可以救全,還望先生大德。”素臣道:“老先生可進去與郡主斷定,說晚生尚有一方可治,必歡然服藥,方能奏效。若再有拂逆,藥便不效,病亦不起矣。”

趙芮沉吟,正欲進說。隻見屏風後幾個宮女丫鬟,急走出來道:“郡主有請。”趙芮進去了一會出來,說道:“拙荊已知先生神術,立等賜方。痛哭流涕,向學生說:‘我們雖艱於得子,但尚在壯年,已經坐喜,將來自可生育。’母親也是這般勸解。此時性命關頭,專望挽回,斷不敢生氣,叫學生仍前跪求。”說畢,下跪。素臣大喜,扯住道:“如此恭喜。”因將那一個順氣解鬱的方,加重了分量,說道:“不必更立新方。”趙芮見不另立方,恐素臣尚挾前嫌。日月力保,必無此事。一麵留進書房小酌,一麵著人料理藥餌。飯剛吃完,有兩個丫鬟,慌慌張張的,把趙芮請去。日月驚疑道:“光景有些不妙!”素臣笑道:“不過是服藥下去,氣順鬱開,積瘀盡下,如懸河決溜,未免著忙耳!”須臾,趙芮趨至,說道:“先生神劑立刻見效,隻是血下不止,恐成脫症,奈何?”素臣笑道:“郡主壯年,氣血甚盛,何處雲脫?瘀若不盡,反成後患。老先生當聽其自下,直至四五更天,血色鮮紅,方可煎薄粥湯服之。”說畢,告辭。趙芮那裏肯放。日月道:“我兄須在此一宿,以安病者之心。弟因同司廉介存得了子,有公席賀他,不能奉陪。”素臣道:“介存得子,弟也該致賀,兄可先為道意。”因拱手分別。那晚酒席之盛,禮意之勤,自不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