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雙折六歸貧士翻憐財主算 低眉合眼頭陀暗覷婦人胎(1 / 3)

素臣上前去問,方知道為隔年漕米未完,帶家屬收監聽比。因入內慰問。隻見敬亭在廳上,攢著眉頭,踱來踱去的,口中歎那一股冷氣。忽然看見素臣,不覺笑逐顏開,說道:“前日匆匆一麵,後又造府奉看,不料已往杭州。尊寵想已進門,怎不請弟去吃杯喜酒?”素臣歎口氣道:“不要說起,又成畫餅了。”敬亭著驚問故,素臣述了一遍,道:“弟因要往江西,缺少盤費,走來與吾兄商議。不料尊紀被差人鎖去,眼見得自治不暇,何能濟人?弟在窘鄉,不能代吾兄措完漕米,奈何?”敬亭道:“弟正為漕米之事,在這裏籌畫,想吾兄在家,便有商議。不料兄已回家,卻又如此窘迫!”素臣起身欲別,說道:“弟若別處可挪,並得寬餘,再來看兄。”敬亭急忙扯住道:“另有商量,吾兄盤費,所費幾何?”素臣道:“至少得一二十金,多則益善!”敬亭大喜道:“如此,便有商量了。弟因拙於謀生,祖產盡廢,隻剩有五畝沃產,少供家中食米。如今欠下漕糧,想要賣去一畝。無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謀套內,他必要一契買去。弟雖別有掛戶,亦不過三四金之事,不肯一並出賣。無奈此田坐落在田有謀套內,他必要一契買去。弟雖別有掛戶,亦不過三四金之事,不肯一並出賣。今吾兄所需,既屬多多益善,則弟不難於全棄矣!”素臣道:“吾兄這田,時值若幹?”敬亭道:“此田既係沃產,又在有謀田套之內,從前為圖方圓,幾次首人來打合,願出重價,大約可賣百金。但此老最刁鑽,知我漕米事急,必然淪落,隻怕止好照時價八十金了。”素臣道:“輕賣輕贖,淪落也甚有限。但係吾兄命產,於弟竊有未安!”敬亭大笑道:“吾兄那有此言?不但薄待小弟,亦且自視太輕了!”素臣不禁大笑。敬亭道:“事不宜遲!”連忙邀至書房,寫了文契,就請素臣作中,同到有謀家來。隻見有謀滿麵灰土,氣籲籲的,站在赤日之中,手裏拿著竹籌,兩隻眼睛,兔起鶻落的,監押著管帳先生及家人們,在那裏糶麥。看見素臣等進來,口裏不住的說得罪,卻心隻在素上,不肯來接,吩咐一個小廝,把素臣等請到書房裏去坐。

二人走入看時,隻見書房裏一張方桌,上堆許多租簿,一把算盤,橫壓在上。旁邊一個圓硯,中間凸起,四周凹下,注著純煤的墨水。壓著幾張租帳並謝孝請酒的紅白殘柬。一管開花水筆,斜插在算盤之上。側邊一張木櫃,架著一架天平。七橫八豎的,亂排著幾張椅杌板凳。壁上貼著立誓不入銀會,不借當物的紙條。地下鋪著雞糞、鴨糞,窗前一張條桌,桌上放著幾個黑漆也似的茶甌,一個鬥大的白木茶桶,把亂棉絮裏擁著一大瓦壺的茶。素臣道:“你看這等書房,焉得不富?”敬亭微微含笑。那小廝在茶壺裏,篩出兩杯茶,送上來。素臣卻待去接,隻見小廝頭上一頭禿瘡,膿水淋潰,黏連著灰土,掛到鬢發之下,一股腥氣,直透進腦門裏來。鼻孔內兩管黃膿鼻涕,像虎邱山吊桶,一上一落的,在那嘴唇邊打探。雙手就似灰耙一般,兼害著滿手的膿窠瘡,滲瀨怕人。素臣一個惡心,幾乎連敬亭家中吃的泡茶,嘔將出來。忙說道:“你放在桌上罷。”敬亭攢著眉頭,接了小廝的茶,見那茶的顏色,如醬油湯一般,麵上汆著許多鍋鏽,二人如何敢吃!要在椅上坐去,卻見滿椅黏黏連連,都是些雞鴨之糞,新舊重疊,如膠如錫,隻得拱立而候。

候至外邊人散,有謀方趕進來,連連告罪,做出許多局蹐之狀,作了幾個深揖,扯過三張椅子,拱請二人入座。二人本不能坐,因有謀連請,隻得就坐,可霎作怪,身子便要坐下去,那臀尖卻不知不覺的,與那椅子若離若合,如晴蜓戲水一般。有謀覺著,忙把衣襟扯起,將兩張椅子亂扯,雖抹不淨,也隻得勉強坐下。有謀開口道:“二位先生枉顧,有何事見諭?”敬亭述知來意,向袖中取出文契,有謀接過一看,即放在桌上,說道:“這田小弟本是要的。隻是目下新嫁了小女,手頭甚空,今日賤糶這麥,還是補那未完,去還各店帳目。景先生不如別為之計。倘真沒人承受,再作計較罷了。”敬亭道:“小弟這田,正落在老翁田套之內,除了老翁,誰人好來承買?”有謀道:“這倒不論,難道尊府這田,隻許小弟買,別人就買不得的?”敬亭道:“老翁前日原說五畝一契才要,如何今日反推調起來?況且這田是老翁知道的,不須肥壅,水旱無憂。這樣美產不買,還買什麼田呢?”有謀道:“前日的話,也是一時之見。如今細細打算,實是吃力,須賣去自己的田產,方可舍熟抱生,所以愈算不來了。先生說這田好,小弟又不圖方圓,難道好嫌這田不好?其實這田也隻是空好看,田運十年一轉,到近年來,這田也隻顧變醜了!況且先生契上的價錢,也忒昂,還是別變為是。省得說小弟淪賤了府上的美產。”

素臣立起身來,說道:“敬兄,買賣交易,須要兩相情願。老翁既不願買,何可相強?我們既來盡過,自可別售,不必再說了。”一麵說,一麵向桌上去取那契紙。有謀不知頭路,隻認是素臣在京裏回來,有些積蓄,要買此田,來先盡田鄰的意思。自己又已說煞,許其別變,恐怕事有決撒。忙把契紙搶在手中,滿臉陪著笑道:“文先生直恁性急,小弟與景先生相與在前,沒有商量不得的事。方才並非推掉,實因力量不及,既文先生如此見怪,小弟倒覺不安了。景先生,小弟勉力竟買此田罷,隻是價錢,要大加酌減哩。”素臣道:“老翁既願成交,隻求減價,應該多少,吩咐出來就是。”有謀道:“此田時價,在八十兩以下。文先生性直,小弟也是爽直不過的,竟是八兩一畝,銀色九五。青苗連田過割,這是大例,不消說的。文先生是豪爽人,諒來也不希罕中物,一麵立契,一麵交銀就是了。”素臣道:“這田時價,每畝值銀一十六兩,若論方圓,便須二十以外。老翁過善勒掯,敝友不妨勉從,依小弟劈斫,竟是十兩一畝。如少厘毫,即請擲還文契,休再葛藤。至於中物,竟不必提起罷了。”有謀看了素臣兩眼,一口應允,說道:“這田是不消踏的。但成交須粗備一酌,略見小弟之意,隻是倉卒備辦不及。若另擇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計較口腹。”吩咐小廝:“進內去說,就是家常便飯,收拾出來罷。”一麵開了木櫃,取出一張白紙,鋪放桌上。一錠大煤墨,在硯上橫七豎八的,磨了幾磨,把那枝開花水筆蘸飽,請敬亭寫契。

敬亭剛提起筆,便斷倒年限,準要七年。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為滿。如此賤價,怎還說七年的話?”有謀再四推扳,方才五年放贖,敬亭隻肯三年。素臣道:“就是五年罷,爭他怎的?”有謀讚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賤性也是一刀兩料的。”敬亭見素臣允了,提筆便寫,又被有謀絮絮叨叨,說出許多門房上下,重疊盜賣,對手取贖諸般條款,敬亭索性依他,與素臣都畫了押,付與有謀,討出那八十兩的契紙撕毀。有謀道:“還是用了飯交銀?交了銀用飯?”素臣道:“飯是斷斷不消,請交了銀子罷。”有謀囁嚅道:“怕沒有此理,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因急跑進去,取出銀來,止有十兩之數,又是九折,說是沒有預備,明日一早兌罷。敬亭道:“這銀怎說是九折?”有謀道:“這是吳邑通例,後手也是一樣九折。”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來找足罷。”敬亭把銀打開,隻有一錠是九三,其餘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許多八成在內。因說道:“這銀還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有謀道:“契寫九五,規矩原是九三。這銀子牽算,足有九二下壚,交易作九三,是極公道的。”素臣笑道:“據老翁自己也隻說是九二,怎寫得九五上契?且銀已九折,雜費俱無,老翁大號有謀,真可謂名不虛傳。”有謀被這幾句話,說紅了臉,隻得脹胖了頸脖,又添上一錢八成銀子。敬亭甚不伏氣,素臣道:“敬兄罷了,大段如此吃虧,在這點子上,急出什麼便宜?快些回去罷。”有謀假意留飯,素臣慌忙辭出。敬亭趕上,說道:“此老著著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罷了。隻有那五年之說,到底不該依允。”素臣在袋內摸出痧藥瓶,吸些入鼻,連打了幾個噴嚏,然後答道:“吾兄好不見機,請問性命要緊,銀子要緊?”敬亭茫然。素臣道:“虧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糞窖,不見滿衣裙上,被雞鴨的糞屎直雌上來麼?若隨著吾兄與他爭執,葛藤到幾時?這條窮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覺失笑。素臣歎口氣道:“人有千算,何足與較?我輩既做窮人,有田無田,也不爭這兩年,吾兄何不達也!”敬亭大悟,感歎不已。到分路所有,將銀欲付素臣。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我的事還在可緩。”遂別了回家,向水夫人說知,太息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