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中,敬亭氣籲籲的走來。說:“田老真是可惡,累弟跑得要死,隻回說不在家。方才又去,進門就撞見了。又說是要等糶麥,須明日再去。弟恐吾兄心焦,故先來說知。你說,可惡不可惡!”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態,不足惡也。但累吾兄奔馳,為不安耳。”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討三四遍,俱以麥為辭。直到敬亭焦急,情願收受他小麥,自去糶麥,然後揀著租工醜麥,抬了好麥價錢,又短些升鬥,攙些空頭,打發出來。到得轉糶出銀,總算一算,三十六兩銀子,竟吃虧四兩多了。敬亭甚是懊悔。素臣道:“此老於錢財則得算,於心地則失算,不足動氣,但覺可憐耳。此非弟之迂論,吾兄其細思之。”敬亭點頭道:“是。”因留下尾零,將三十兩付與素臣。素臣回家,隻見水夫人麵有怒容,桌上擺著幾封銀子,地下堆著幾十串錢,吃驚問故。水夫人道:“這三十千錢,是匡家的無外與你至交,他夫人最有俠腸,知你在外借銀,故著家人送來,其意可感。這五十兩銀子,是吳參議的,也說聞你出門乏費,不約而同的送來。你與他怎樣往來?因何問他借銀?實說與我聽,休得藏頭露尾。”素臣道:“吳天門行止不端,居心奸詐,自做知縣起,曆升到參議,無任不貪,無任不酷。現在家居,交結官府,使勢作惡,無所不為,孩兒深惡其人!隻因係縣中先達,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從沒往來,如何肯問他借貸?他常在親友前,稱讚孩兒的才學,說是無人薦拔,未得飛翀,意在收羅孩兒,入其惡黨。孩兒守身如玉,豈肯墮入汙泥?不知他怎生曉得孩兒在外借銀?又來籠絡,望母親詳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說你讀書十年,見識安在?學問安在?竟與此等人相與起來。既是他來籠絡,不幹你事,隻須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虛把原銀送去說:“多謝吳老爺盛情,盤纏已經湊足,心領罷了。”素臣拿出敬亭田價,又述田有謀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終於自算,有謀可謂無謀!當初你父親死後,家計日落,富室宋祖太因無子息,必欲招你為婿,承受彼業。是我決意力辭。後來你丈人謫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閱文,取你案首,托人議婚。我訪知媳婦德性,一口應允。當時親友,見我辭富就貧,頗有以為迂闊的。那宋祖太為人,仿佛今日之田老,以盤折起家。他既無子,其毒不得不流於女,我焉肯以汝為之婿,代受其禍乎?至這吳天門,則其禍更甚。聞其子鳳元,尤複跨灶,將來受禍必更深更慘。汝當切記於心,不可受其籠絡,致與小人同禍也!”素臣頓首受教。把十兩銀子,買了幾個疋頭。匡家三十千錢,留在家中用度。帶了二十兩銀子做盤費,收拾行囊出門,已是二月十五日矣。素臣因在東阿經過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鐵弩,放在袖中,以備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盤過壩來,江頭落了行家,雇定艙口,因前艙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無事,上街閑玩。隻見一個頭陀,生得相貌猙獰,身軀雄壯,額角上生一個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紅毛。頭上束一條戒箍,把頭發束住,拖下來有四五寸長,連肩帶眼的罩著。頸裏掛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龍眼大小,赤著一雙毛足,盤膝兒在一個行家門首,攔門坐著。旁靠一個大包,街石上鋪著一卷《金剛經》,一手拿著金瓜大一個木錘,敲著那飯籃大一個木魚,一片聲,如春潮一般轟轟的震響。圍著一簇人,在那裏驚看。隻見一條大漢,分開眾人進去,喝道:“你這頭陀,就要化些東西,也該善求。怎麼攔門截戶,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們進去的不得進去,出來的不得出來,是什麼道理?”那頭陀敲著木魚,眼也不抬,聲也不答,嘴裏啯都啯都,隻顧念他的經。那大漢焦躁道:“這頭陀耳又不聾,眼又不瞎,咱老子問你話,你兀自佯憨兒帶癡麼?”頭陀低眉合眼,將手敲著木魚,越發勤了。那大漢大喝道:“兀那頭陀,你人也不認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傑的飛天龍鄭鐵腿麼?再不走開,咱就一拳,把你這腦袋打做蒜泥哩!”那頭陀對著經卷,率性把眼睛都閉了,如入定一般,隻敲那木魚,越發震添天價響起來。那大漢登時把頭臉脹得通紅,一股殺氣,從丹田裏直吊到額角上來,更不發聲,將練成的鐵腿,向頭陀盡力一腿。隻聽大叫一聲啊喲,跌倒在地。眾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卻是飛天龍鄭鐵腿,都猛吃大驚。看那頭陀,兀自閉著眼睛,敲得那木魚怪響。看那鐵腿,麵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裏不住的哼聲,一隻腿直挺挺的伸著,挪動不得,大家都嚇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則因有正務,二則恐幹連人命,隻得忍耐。卻見眾人把鐵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錢,一疋布來,賠著許多小心。又到西首,一般照舊打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