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怪醫方燈下撕衣驚痘出 奇解數竿頭拍手唱歌來(1 / 3)

鸞吹道:“素妹,你臉都變了色了,為甚這樣光景?”素娥低低應道:“婢子困乏異常,眼前怕就有大病來哩!”鸞吹道:“我也隻有口氣兒,但你臉色更不好看,快些進去安息。哥哥身子才好,隻怕經此勞頓,又有反複,還要累你伏侍哩。”一麵催促素娥進去,一麵吩咐仆婦熄燭關門。隻見未能進來說道:“頭裏小姐給的銀子,用去了八兩鋪堂;值刑說,重打了計多,要去六錢;原差押大相公來受責,又出了一兩銀子東道;縣裏留素娥妹酒飯,廚子合外宅門又詐去五錢:共用了十兩一錢;這裏還剩六兩多些。轎錢打發了一百個,這是存下九百;小姐請收下了。”鸞吹道:“我身子不好,心裏不耐煩,你放在身邊,用了算罷。白相公在縣裏吃酒,可叫乘轎子,打碗燈籠,去接了回來。後日就是端陽,要備三席酒;一席做過羹飯,就分散與你們過節;一席請白相公,兼謝謝素娥;隻我一席是素,二席都用葷罷。”未能應諾而去。

天色已黑下來,鸞吹憶著素娥,自己執燭,照進書房,見素娥和衣睡臥。輕輕將手在額上一摸,覺道有些發熱,忙替他蓋好夾被,放落紗帳,悄步出房。恰值未能提燈回家,說:“白相公今日是不能回家的了,明日再去接看,裏頭吩咐出來,要留過節,還要請去看龍船哩。”鸞吹道:“他這身子,如何勞碌得動?你還去說聲,接了回來罷。”未能道:“官府裏麵,不比人家,小的去守候了多時,方得傳活進去,已經回了出來,誰敢再稟呢?”鸞吹沉吟道:“既如此,你明日早些去伺候罷。”鸞吹暗想:怎知縣這般用情?不解其故。

原來任知縣這日要清又李,一來要迎合夫人之意;二來要博大度之名;三來見又李相貌不凡,少年剛正,議論雄偉,將來必然發達,有心結識;然未經稟命,不敢自專。一麵送又李至書房,一麵進去稟夫人。那夫人嚴氏出自名門,秉性賢達;雖為任公所懼,常要講起妻為夫綱的道理,卻是識大體,有作用,不比小家婦女一味蠻打瞎撞。所以任公官聲,不為所減;到那緊要去處,反得夫人之力。以此任公益加敬畏,凡事都不敢自專。夫人聽說要請自生,大加稱賞道:“這酒是很該請的;一則這件事哄動合縣人耳目,若不加以禮貌,豈不笑你為庸碌之人?二則此人見絕色而不迷,是第一等正人君子,這等人不親近他,還去親近何人?三則任公有三來,夫人有三則。我在屏後窺他相貌不凡,滑格聳異,虎步龍行,是一大貴之相,識英雄於未遇,正該在此時物色他。依我主意:若止一席而散,尚不見你好賢雅意;此時節下,天氣正熱,外麵送來禮物頗多,你便留過了節,所費無幾;一發同去看看競渡,耀人耳目,方顯得你吐哺盛節,贈紵深情,不是風塵俗吏所為也!”任公連連讚道:“夫人所見不差,真個四麵八方,俱算得周到,下官謹依尊命。”任公得了夫人旨意,席上分外殷勤。他原是科甲出身,文墨精通,史書淹貫,與又李亦是講說得連。席罷,更苦苦相留;又李感其誠誠,隻得住下。裏麵撥出小童一名,名喚錦囊,在書房伏侍。又李觸著奚囊,不覺淒然。任公打發了些公事,備下圍碟,又陪用了幾杯酒,黃昏後秉燭坐談,夫人房裏,烹出上好毛尖,送來潤吻。因叩起:“文章之外,更擅何長?”又李不覺漏出兵詩醫算之事,略略說些大概,已是聞所未聞。任公道:“弟有一故交,姓林,現任福建參將,精於兵法;他說:‘六韜三略,俱屬無用;隻有一部《左傳》方是兵家要略。’弟嚐驚以為狂,據他講來,卻頗有些動聽。弟於幼年,也學做過詩,未曾楔門,又已久荒。至醫算之學,卻從未講究,隻抄幾個丹方,打那歸除乘法罷了。不意先生青年,如此該博,真是奇才。”又李道:“六韜三略,原非無用,而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若執於死書,便蹈趙括之故轍,如醫者之具有成方,而未施於症,不若《左傳》之一症一方,朗若列眉也!”因把《左傳》上戰陣之事,略為指點。

任公正聽有入頭,隻見錦囊悄向耳語,連忙告便,進去了一會,出來說道:“先生方才講究醫理,字字精深;二小女向有痞症,今日忽然發作,欲求先生一診,不知可好褻讀?”又李道:“叨承厚愛,豈以褻瀆為嫌?但診脈須在清晨,此時酒後,恐非所宜!”任公道:“先生並無酒意,拙荊因小女心腹絞痛非常,囑弟今晚必要求先生一診,萬勿見卻!”又李無奈,立起身來,錦囊執燈前導,進至房中。隻見燈燭輝煌,幾個丫鬟仆婦,簇擁一個披發女子出來,又李逡巡不進。任公道:“拙荊說先生是坐懷不亂之人,小女尚幼,不必拘泥形跡;況且先生說的望聞問切,望正是第一件事哩!”這女子攢著雙眉,朝上深深道了萬福。又李竟自坦懷,手執蠟炬,細細照看,叫他咳了一聲,問明痞在何處,次將六脈診過,問月事行否。任公道:“尚未,”又李道:“此非痞也,乃肝經積血耳。”任公道:“此症經過許多名醫,都說是痞,但隻是醫治不好,日甚一日;先生獨決其非痞,何以知之?”又李道:“冷愛麵色青黯,兩目風輪無光,聲澀而滯,病在左脅,肝脈結澀,月事不行,非肝經積血而何?”因寫一方,是延胡索一兩,不用引,河水煎服。說道:“此病一服即愈。”剛放下筆,回過頭來,要叫那錦囊點燈照出。

隻見背後一個十六七歲的美貌女子,側露著半麵,在房門口偷看又李寫方。又李瞥然看見,吃了一驚,叫聲:“阿呀!”左手早把那女子胸前衣服扯住,那女子縮身不及。又李側身轉立,便把右手去解他衣服。嚇得那女子魂飛魄散,口中大叫。任公又氣又嚇,竟呆在椅上,立不起來,口裏隻叫:“反了,反了!”裏麵夫人和許多丫鬢仆婦,都慌得沒了主意,一片聲亂嚷。又李把那女子穿的兩件紗衫,已是紛紛扯脫。那女子精著半身,突出兩隻嫩乳,急得雙足亂跳。又李一手扯住那女子腰間的抹胸,一隻手還要去扯脫他的裙褲;那女子抵死掩住下身,沒命的喊叫。房門外亂趕進無數家人來打捉,被又李把手一搪,當先的搪倒了兩個,跌轉去,又搪倒了幾個。又李隻是不放手,隻顧要扯去那女子的裙褲。那女子將身子蹲倒,兩手捧住了又李左手,盡力亂抓亂掐,口裏忘命大叫,叫得聲氣都沒了。夫人領著許多婦女,手裏亂叢叢的,拿著竹竿門閂,向又李頭上,橫七豎八亂搠亂打。那小姐診脈進去,已經上床睡好,也爬了起來,拿著一根繃架,攢著眉頭,幫著夫人們搠打。任公氣破胸脯,急得魂出,隻叫:“反了,反了!”家人們出去,拿了槍刀棍棒,趕進來要打要砍,又李一手提起椅子招架,一手攥住女子,卻不放鬆,兩隻眼睛,睜睜的隻看著那女子的麵目喉頸。家人們砍打不進,要出去叫皂壯進來。隻見又李大喜,大笑道:“如今是好了!”一手把那女子放鬆,一手把椅子望著眾家人用力一掃,那些槍棒,都紛紛的掃落在地。一麵向任公說道:“老先生恭喜了!”任公嚇呆了,那裏聽見,隻顧喊:“反了,反了!”轉是夫人有些見識,猜道必有緣故,把手裏一根門閂,撐定了身子,喘籲籲的,在房門口說道:“家人們不要動手,白先生快些說出緣故來。”又李道:“這位女子,是府上何人?”夫人道:“是大小女。”又李道:“大令愛一身悶痘,最逆之症;我瞥然看見,黑色已繞咽喉,再停時刻,必致悶倒,便屬不救之症;故舍命救之。要想老先生同在房中,婢仆環立,我豈敢妄行調戲?如今夫人將火照看,令愛喉間,黑色退盡,渾身已發出痘點,性命可保矣!”那女子一脫了身,急跑進房,衣服也不及穿,躺上床去,就如死人一般,渾身癱化在那裏。夫人拿燭細細照看,果然頭麵及上半身,懼發出微微紅點;因複替他解開裙褲,隻見小腹、腿彎、臀、足各處,俱有點見了。

此時家人俱環擁房中,任公尚自著呆。又李自把窗眼中灰塵,來泥那手上抓傷之處。夫人竟出房,跪將下去,朗朗說道:“大小女喉間黑影,起自心胸,已有數日,揩擦不去,正自疑心,卻不知是悶痘逆症。蒙先生苦心神力,救他性命;妾身等反行冒犯,獲罪無窮!今特來拜謝,還要求先生始終加惠,用藥收功,恩有重報,決不敢忘!”任公忽見夫人出跪,直立起身,一骨碌也跪在地下。又李不便拖扯,隻得同跪下去,拜畢起來。夫人道:“白先生請起。”自己卻不進去,丫鬟連忙掇過一張椅子,夫人要坐下去,卻見又李立著,正待開言。又李道:“這椅子已是摜碎,坐不得了。”丫鬟忙又搬過一張椅子,把那碎椅,掇放院子內去。黑影裏,見窗外一件東西,色色的亂動,那丫鬟叫聲:“阿呀!”摜了椅子,向房裏直滾進來。眾人俱吃一驚。夫人慌忙喝問,丫鬟說知緣故。家人點亮了燈,齊去照看,口裏打著啐聲,手裏扯著一個人進來,卻是小童錦囊,嚇做一堆子,在窗外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