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嫂見桌上擺有筆硯,就去研起墨來,說道:“好大姑娘,你就出十來個題目,大爺就一連做他十來首詩,教小媳婦見個十麵,好在人前去說幾句海話兒。”公子聽說,忙走至桌邊,隻見桌上許多竹紙,紙上蠅頭細楷,寫許多數目,畫出許多日輪、月輪,合半規、全規的弧矢弦,徑切割各線。公子雖不知其中奧妙,早已吃了一驚,失聲道:“原來姐姐如此聰明,競在這裏推天算地哩!就是這一筆字也寫得如鮮蕊一般,教人愛煞。小生家中頗多天官之書,因沒有傳授,未曾習學,若小妾們有姐姐這等才貌,小生不惜拜為名師,結為益友,成年成月在閨中領略教訓,還肯出門一步嗎?姐姐數學既精,詩才自妙,小生匆匆獻醜,不知可入得尊目哩?”因提起筆來沉吟道:“姐姐既不肯出題,還求限一韻腳,方知小生不是宿構。”卻見璿姑麵壁而立,總不則聲。一眼看到床上一個枕頭,枕頂上繡著並頭蓮,即便拿在手中,將纖指摩挲,又連嗅了幾嗅,說道:“小生最愛的是並頭蓮,就限著這‘蓮’字罷。”遂在那月輪之後題詩一首,道:
寫罷冰輪下碧天,蓬門今喜降神仙。
含顰尚欲傾人國,巧笑應教妒女憐。
未許瑤琴通款曲,且將斑管潑雲煙。
我才卿貌差堪匹,看取床中並蒂蓮。
公子題完了詩,喜孜孜的拿到璿姑跟前,深深一揖道:“偶爾塗鴉,不足揄揚萬一,姐姐休得見笑。”這璿姑被公子與李四嫂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滿眼流淚,欲待發作幾句,又恐觸怒於他,喝令豪奴淩辱,暗暗定下主意道:“我隻麵壁而立。任他說得口於,總付之不見不聞。他伎倆窮了,也隻得進去,然後與嫂嫂商量;再作計較罷了。”此時公子作揖送詩,便守定這個主意,朝著南壁,身也不動,頭也不回,耳既如聾,口複似啞,真若囫圇鴨蛋,無縫可鑽。弄得公子伸著手拿了一首詩,竟是縮不轉去。李四嫂看見光景不妙,忙替公子收科道:“他年紀小,沒見過人,害著羞不便來接,大爺可放在桌上,他停會看入了頭,隻怕拿著紙兒流水的送到裏邊,來求大爺做哩。”公子見璿姑始則流淚,繼則麵壁無言,單與李四嫂綽這些寡嘴,也自覺沒趣,因借李四嫂的話便作收科道:“李四嫂說的是,我大爺是情重的人,一時見了絕世佳人愁眉不展,急欲安慰,使他寬懷,未免說了幾句交淺言深的話,竟忘了他年幼嬌羞,反為唐突了。”一麵把詩放在桌上,說要從新斧削,一麵問張媽道:“昨日你男人說這屋子裏有漏,請我出來看過,好教匠人收拾,你可指與我著,是那幾處。”張媽連忙東指西點,鬼混一回,怏怏而去。
璿姑等公子一出房門,便把那枕頭拿過來,將皮刀剁得粉碎。石氏正趕進房,說道:“姑娘,於這枕頭何事,把他剁爛,夜裏拿啥仔枕頭呢?”璿姑道:“那惡奴把這枕頭撫摩聞嗅,急急剁爛已被汙穢,怎還顧得夜裏枕頭的事?”石氏點著頭道:“我要趕進房來,他家人小廝三兩皮的堵住了門,進來不得。欲待發作幾句,又恐觸犯了他,惹出事來,隻得忍住。我們如今怎樣好呢?”璿姑道:“我也是這個念頭,沒有發作。如今隻索防備著他,倘有緊急,唯命一條而已。”石氏道:“這才是個正理。我從前落在和尚阱中也是這般主意。我想姑娘若沒與文相公做過親,現在還是閨女,遇著這等勢力之人,拘他不過,貪他才貌,就做了他侍妾也還不為辱沒,強如嫁了村夫俗子,辜負一世聰明。如今是不消說,要從一而終,顧不得性命的了。”璿姑道:“我何嚐不是閨女,隻是一心相許,三夜同床,雖未合歡,已如並蒂。休說文相公聖賢學問,豪傑胸襟,有貌有才,能文能武,比這惡奴單單生得一副俊俏麵龐,略略做得幾首浮華詩句者,相懸天壤,就是一個蠢然無知、奇形怪狀之人,我也隻知一馬一鞍,心無二念。任他子建般才,潘安般貌,也一毫動我不得!”石氏道:“夫妻是五倫之一,由天注定,豈是掂得斤,播得兩的?隻憑著父母兄長一言而定終身,就不可更變,嫁雞逐雞,嫁犬逐犬,那裏好論才貌?就是丈夫下流不肖,也隻可怨命,不可怨及父母兄長。那些文詞小說上,動不動愛著才高,憐著貌美,就私下把終身相訂,那父母所許的醜陋丈夫就視之如仇,投河落井,要去跟那有才有貌的人。我常時看了那種不通的邪書就要生氣。”璿姑道:“父母兄長固無可怨,但怨命也不安分。隻該苦口勸諫,誠心感動,改得一分便盡得自己一分道理。不可諉之於命,況可有怨心乎?”石氏連連點首道:“姑娘竟是女中聖賢,講得如此透頂。但你說尚是閨女,畢竟何故?”璿姑道:“文相公因未奉母命,遲待將來。”石氏嘖嘖稱羨,因道:“昨日晚間,張媽靠邊呆立,我尚不甚在意。拿皮刀時,聽那話頭,就滿肚疑心。今日公子突如其來,又吩咐家人堵住門口,買囑李四嫂幫同引誘,然後恍然。知道他慶妻二人已受公子賄賂,要謀你為妾了。我們孤身兩個女子,無從逃避,隻有牢守此心,以死自誓,再無別法的了。”璿姑道:“嫂嫂之見正與奴合,我們如今也不必作楚囚之泣,也不必作杞人之憂,也不必與張嫂夫妻計論,倒安心息意,靜以待之。他早發動一日,就是我命該早盡一日;遲發動一日,就是我命該遲死一日。或者天可憐見,哥哥一旦忽然回來,就可高飛遠舉,保全身命,交還文相公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