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繩廊下牽來偷寨賊 兩丸丹藥燈前掃卻妒花風(2 / 3)

次日起來,公子看著大奶奶梳頭洗臉,同著吃茶點粥飯,抱抱貴哥兒,拿些果品鬥著他頑耍,生些炭火在爐子裏,把絹兒細細的摩擦,燒些沉香黃熟,磕些榛鬆瓜子,和大奶奶隨意而食,不知不覺的哄過了一日。到晚來大奶奶把公子抵死的送至春紅房裏,這一夜更是利害。明日又在大奶奶床上宿了一夜。次日晚來,大奶奶主張公子到大姨房中去,第五日又送去三姨房裏。大姨、三姨感激大奶奶的鴻恩,把公子盡力管束,非同小可。直至第六日,公於更忍不得,趕早起來,敲開鳳姨房門,揭起帳來,隻見鳳姨蛾眉不展,蓮臉疑愁,一個頭兒側在繡枕之旁,滿眼珠淚,口中歎氣。公子慌忙睡下,抱向懷中,百般摩撫,說道:“都是我累了你,你休怨我。”鳳姨歎著冷氣道:“奴也隻是疼著大爺沒個知心著意的人,那知深犯了大奶奶之忌,結下海樣冤仇,他獨空下奴,把你做情往各房分送,還日日叫應著奴的名兒,百般咒罵,除非一索子吊死了,才解得這個結兒。”說罷眼淚如雨,嗚咽不已。

公子本要商議璿姑之事,見他如此悲傷,難於啟齒,因一麵將軟語溫存,一麵去蹺他粉腿。鳳姨推住道:“丫頭進來看見。”公子便道:“和你到後房去。”將鳳姨抱至後房,放在一張醉翁椅上,去做那老漢推車的故事。鳳姨正在怨慕之時,公子更極感憐之意,兩人如粽拌糖霜,針粘磁石,難分難拆,不死不生。正到那雙眼朦朧,四肢癱瘓的時候,猛聽得外邊一片聲喚著“大爺”,嚇得鳳姨渾身抖戰,公子滿腹驚疑,隻得放下車杠,溜出房來,倒走入東邊屋裏,等人尋到,然後從外麵抄進廳來。隻見許多人擠滿一廳,卻為廣東潮州府海夷作亂,被鎮守福建漳州府參將林士豪剿平,靳太監與連兵部張大其辭,獻俘告廟,說是司禮定謀、本兵指示,把邊功都掠在二人身上。林土豪止加了軍功二級,靳司禮賜了蟒玉,連兵部加了太子少保,都是賞備無算,又蔭靳直之侄靳仁為錦衣千戶,連世之子連城為內閣中書。這些京報、省塘又各衙門人役,俱來提單討賞。公子暗忖:靳仁之言果是不謬。吩咐家人打發報錢,自己走進大奶奶房中點個卯兒,已是賀客填門,應接不暇。到晚來,先祭呂祖,設席東宅,請道士們吃喜酒,推說大醉,睡在東邊,悄悄的溜在鳳姨房中。虧得大奶奶與春紅正在發放銀錢去買三牲果品各項,又要料估綢緞,打發裁縫趕做公服,一邊尋出一頂鳳冠,連夜收拾點翠穿珠,一麵咐咐廚下蒸裹糕饅團粽,忙忙碌碌,竟沒有工夫來查察,任那公子去做偷營劫寨之事。

公子與鳳姨重整旗槍,大施戰鬥,直殺到城開不閉,馬倒難騎,然後撤轉紅衣,掩旗息鼓。摟著鳳姨粉頸酣睡一會,方才與他計議。鳳姨道:“前日已經過這般風浪,把奴的膽兒嚇破,腸兒氣穿了,那裏還敢與聞。”公子道:“我的乖心肝兒,我睡在他們房裏不過打個到字,了了世情,誰肯拚著性命博他們的受用。我在你身邊真是連心都挖出來的,你也須自明白,若不替我打算,教我更靠何人?”鳳姨被公子央及不過,然後問道:“前日到他屋裏光景如何?”公子把那日之事述了一遍,鳳姨沉吟道:“若說他初時麵壁流淚,竟是無情,若說他後來絕不根問,又似有請。如今不管有情無情,且去約會了張老實,撞他一網看,或者他不愛頭巾,卻愛紗帽。見大爺新得了官,正在熱鬧之時,心裏不情願的也要翻了轉來,心裏尚在商量便可欣然相就。明日且穿起圓領,戴起紗帽,假作先拜鄰合,走去耀他一耀,晚間再去,庶為妥當。隻要見機而作,不至決撒就是了。”公子道:“我也是這樣想頭,但大奶奶尚不打緊,這春紅眼尖耳快,如何瞞得?怎生弄個圈兒套住了他才好。”鳳姨與春紅是赤緊對頭,聽著公子要設計弄他,滿心歡喜說道:“大爺的主意,可必要弄上這女子,若是無可不可,便照著方才計較謹密而行,再遇風波便割斷肚腸,大家歇手。若一意必要成交,奴便有個法兒,隻恐大爺護著春紅,不肯依哩!”

公子道:“好小油嘴兒,怎見我護著春紅,不肯依你的話?快些說來,看我依也不依。”鳳姨道:“春紅雖是大爺心愛,卻沒有上頭,還在姐兒數內。你若肯把他做個鼎器,便不要像別的丫頭明明派去,隻要叫他去看爐監火,等他私下與道土們上手,他便小心聽你指使,不敢穿著大奶奶鼻兒,尋你事非了。”公子道:“這個休題,怎叫我做起烏龜來?春紅這丫頭好性子兒,他肯結識漢子嗎?”鳳姨笑道:“你還說不護著他,各房的丫頭合我的大憐,也是你收用過的,怎就肯送與道士做鼎器呢?你說春紅是正經正傳的人嗎?隻看那雙多花眼兒,見人便掩著嘴格格地笑,那班道士又是枉死城中的餓鬼,他見著豆腐青菜還沒命的搶哩,有這一塊肥羊肉掉下來,他不七手八腳抓得你稀泥粉爛麼?”公子不覺失笑道:“你這小肉兒,把春紅說壞了,怎連道士也說得這樣。他不過抽添爐火,采陰補陽,要成那不壞金丹,也像在家人,隻講色欲的麼?你須替我另設個法兒。”鳳姨說:“此外更無別法。”公子再四央及,鳳姨沉吟良久道:“法是還有一法,但遠不如矣。今日外邊忙。容你假醉,明日還假得麼?你便再有推頭,他總收守住那點子咽喉要路,怕你使隱身法不成?我猜明日他要合大爺睡覺,後日便輪著春紅,他再睡了兩夜便仍送到大姨、三姨房裏睡一遭兒。他安心與奴打鬥,連他兩個作興起來,隻不許到奴門裏,教奴眼睜睜看著人吃飯,不敢咽個唾沫兒。你便安心守他的規矩,輪到春紅這一夜,便用些利害藥兒,使出你采戰的本事,把他弄個癱化,你自去做你的勾當。像從前擺布三姨偷玉琴的法兒,回來再發放春紅,也算是一條計策,卻不能夠徹夜歡娛,春紅也不肯做你的心腹。這事情也易破,久後也終須決撒,不如前一條的長久穩當。”公子道:“這計也忒利害,如今情極,也隻得用他了。”

次日天未明時,悄悄鑽過東邊,洗過手麵,吃過茶點,慢騰騰的踱進大奶奶房裏來。大奶奶道:“你如今做了官了,也該放些正經出來,以後要吃酒卻在這邊吃,不許你掉鐵嘴、弄空頭,背地裏幹那偷天換日的事。”公子呆了一呆道:“難道正經坐功調氣、下爐活火之事,不要整夜在那邊修煉的麼?”大奶奶道:“那是朔後三日、望前三日,有定期的,別的日子卻不許宿在那邊。”正是說著,玉梅拿著一個氈包說公服做完了,裁縫們一夜沒睡,賞錢要重些哩。大奶奶打開看過,叫春紅封了二兩銀子賞了。公子提起霞帔來替大奶奶妝束,大奶奶一手奪下,說道:“啥仔罕物,從小兒在奶娘懷中哺著奶頭,把眼睛就看熟了,家中嬸娘、嫂子、姑娘、姐妹,那一個不穿件兒,到年下掛起神子來,祖宗三代都是紫袍玉帶,胸前露出仙雀錦雞的補服,可沒有這個小鳥兒。鳳冠還沒打來,團祆沒穿,就叫人披著霞帔,不把人的門牙都笑掉了!”公子嘻著嘴兒道:“誰不知道我家大奶奶是大來頭,動口就賣弄出來了。卻不道哥哥做官與我無幹,我家雖是個暴發戶,你公公也掙一隻錦雞兒哩!我將來就掙不起仙鶴補子,一世就穿這小鳥兒麼?”大奶奶道:“你看他說的話,都是吃著生蔥的。我說是鳳冠沒有戴來,怎這樣等不及,一手搶起那霞帔兜頭,直罩過來。虧著公公還現做著朝廷的大臣哩,怎麼就是那種小家子樣兒!你是讀書人,那樣官兒不許你做?你掙著仙鶴補子,我怕隻穿這小鳥兒麼?你做了皇帝我才是喜歡,有丹鳳朝陽的補兒穿哩!”公子道:“皇帝是不能夠的,我將來做一個大元帥罷,掙個獅子補服穿穿也比小鳥兒威武的多哩!”

大奶奶脹紅著臉兒道:“你看說得統不成話了,你就是個怕老婆的都元帥麼?我到你家也過了六七年了,還是采過你頭發撞過你拳頭;罰你在房門外跪過,攆你在地板上睡過;沒許你娶妻,不容你收房,把丫頭婆娘褲襠裏都貼了封條?我出了好心不得好報,一發容你說出這樣臭話來了。我赤著腳兒在你肚裏走過?定是你心上人兒,嗔我幾日沒送你到他屋裏去,熬不過了,蹙著眉頭,掛著眼淚,在枕頭上遞了一紙狀兒,教你使官勢,壓我下來,他和你一窩一塊的過活,整日閂上房門去幹那把刀兒,不管你家祖宗三代,子子孫孫的於係,連夜送你到閻老子家去了。他且隻圖著眼前的快活,我的姐兒,你的想頭錯著哩!莫說我娘家還有幾個人兒,就是老民百姓,人家的閨女嫁到你家做了正頭娘子,也不得受你這姐兒的磨滅。他說你做了官大了,可知做了官越要守著朝廷法度,做不得寵妾滅妻的事,知法犯法,更要加等治罪哩!”說罷倒在牙床,連聲“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嚇得公子麵色改變,連唱數喏,跌腳懊悔道:“這是我一時高興,和你說幾句頑意話兒,怎麼就認起真來?自從那一晚啕了你的氣,誰敢到後邊走了一步兒?他怕不知道你的腳跟?教我把官勢來壓你,我也敢拿官勢來壓你?我與他齊著這日色兒……”大奶奶連忙喊住道:“今日要祭祖哩,休得赤口白舌的罰那毒誓。他是何等人,你要與他同死同生。我也沒說啥仔,你就咒生咒死,說我冤屈了他了。他在你跟前成日成夜的誹謗,休說肯替我賭誓,你隻牙齒露一露兒,就感激你不盡。除了今日,也不肯與你幹休。今日是個喜慶日子,上毛坑要討三個吉利,省得你替他發極,再說出不中聽的話來。外麵祭席可也完備快了,你先出去,我也撩上些氣,就起來了。”玉梅道:“外麵都完備了,掌禮、吹手,等候久了。”公子道:“快催鳳冠,要同大奶奶出去拜的。”春紅呶著嘴道:“那桌子上不是鳳冠。玉梅早拿進來,爺眼睜睜地對著他。”公子慌把鳳冠、團襖、霞帔、湘裙捧至床邊,道:“如今是有了鳳冠了,夫人請戴起來,好穿霞帔,不是下官性急了。”春紅把手指輕輕的彈一個囗子,道:“爺是幾時學就的念得下官、夫人這幾個字兒,好不順口。”公子道:“那日靳公子早有信息通知,‘下官’這幾個字兒也念了四五日了,怕還不順口?”大奶奶也笑起來,道:“我聽著你剛才的話實是生氣,看看你這樣兒又教我好笑,你做了官了,年紀不小,還像那三五歲的孩子,也不顧丫頭們扮你的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