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大奶奶領著大姨、三姨和幾個大丫鬟,藏著火亮,守在廊下一間空屋裏,單單等候公子。那拿著索子套住公子頸兒,嘴裏隻顧格吱格吱耍笑的,便是春紅。這春紅自聽了大奶奶埋冤,便專心察探。公子在鳳姨房中畫策及這日那種穿衣窺鏡百般打扮,又領著許多家人小廝到張老實家去看漏,那一件是瞞得過春紅這一雙千裏眼順風耳的?到夜來更見冷待那魏道,幾乎要攆他起身的光景,就知必在此夜無疑。可可的公子不進大奶奶房中,說要在丹房用功,春紅忙去通知了大奶奶,點將提兵,前來拿捉。因鳳姨與公子一路,怕走風聲,所以單空著他合他房裏丫鬢,其餘大姨、三姨及丫鬟內凡與公子偷上手的,齊跟著大奶奶行事,不敢退後。這這公子見了大奶奶,如老鼠見貓,賊人遇捕,由他拖扯進房。大奶奶盡力數落道:“你也算黌門秀士,是個學校中人。卻專一做這豬竊狗偷的事!你放著正經的妻妾,偏要采那路柳牆花。這心肝果怎樣生的?你年未三十,現有兒子,須講不得四十無子,許其置妾的條款。況且,現在一妻三妾,丫頭裏麵,收過的還有許多,難道是我不賢,慣做那河東獅吼麼?你既頂了秀才的名目,就該靜坐書房,溫習經史,以圖上進;難道這頂頭巾,就夠你終身了?可不辱沒了公公的臉麵!又且公婆止生你一子,更該安分守己,保養精神,免得作病生災,使他兩個老人在京中憂慮。就是你自己,也該打算你這身子關係非輕,上有父母,下有妻兒,豈止千金重擔,怎還不知愛惜,一味耗損精神?別人會獻勤,撮鬼腳,你說他是功臣,可知道暗裏傷了你的陰騭,折了你的壽算,你還漫在鼓兒中哩!明日我差人家去請了兩個哥哥,齊集了你連氏門中族分公親,告訴一番,看是你行的事理長,還是我說的話理短。我身子不好,動便發寒發熱,時常還要與你淘這些閑氣,少不得這條性命要送在你手裏。春紅,你摸我手看,就像死人一般,冰得這個樣兒,真個要氣死人也!”
公子麵呆心急,無奈強辯道:“你休要瞎疑心,我並沒有甚邪念,不是也到丹房裏去了,因聽見外邊狗咬,恐有小人藏在裏麵,故此出來瞧看,誰知撞著你這班夜不收,拿巡更的當做犯夜了。無過是牆門裏麵數得出幾家子人家,我平日可曾戳一個腳尖兒去,怎麼也冤屈起人來呢?”大奶奶笑道:“你這話隻好哄那三五歲的孩子,他敢也信了,倒說得又好氣又好笑,你是從丹房裏躡著腳摸著牆出來的,怎說還沒到丹房裏去?牆門裏麵無過隻這幾家人家,可知道月亮裏掉下嫦娥來哩!你說隻有做賊的耳朵快,可知當捕快的眼睛也快著哩!你聽著春紅一句話兒,你那魂靈兒已同豬鬃麻線穿進那皮囗子去了。你和人家商議得甜甜的,還要拜他做軍師,千叮萬囑,隻要瞞著我一個。可知那日遊神、夜遊神都惱著你,倒合毒藥,施暗箭,來飛報我聽了。我家的房子,年年加瓦,有啥仔漏水去處的?今年三月裏,這樣大風大雨,西湖裏淹死了多少人,可曾有一間屋裏漏下一點子水影兒?四五月裏,又是前前後後收拾了一遍,還說是看漏哩!妝神做鬼的裏應外合,還叫他啥仔張老實、李老實哩!這老烏龜也懶得住這房子了,你看我明日一棒兒打得他離門離戶!你家人小廝還不夠使,要自己黑暗裏去瞧門戶哩。偏你耳朵亮,聽見狗叫,我們在廊下空屋裏怎沒聽見?就是你一個人在黑地裏想要做那爬牆頭、撬門檻、掘壁洞的罷了,倒說是怕有小人藏著,怪道許多狗子都不叫喚,可知家賊狗不吠哩!”
這一席話說得公子閉口無言,隻是靠著床欄杆上呆立。春紅道:“大奶奶也不要氣了,氣壞了身子倒值得多哩!大爺也不要想了,今夜是不能夠去會那美人兒了,這時候也沒啥仔客拜,把這天字第一號的冠冕衣服脫下去,替大奶奶揾一揾胸脯,陪個禮兒,消消他的氣。”春紅口裏說著,隨手把公子衣袖一扯,隻聽豁琅一響,早落出一大封銀子來。春紅手快,一把先撈在手裏,格格地笑道:“這才是真贓實犯哩!或是怕小人進來,掮門掮戶的費力,帶這銀子去丟給他哩!若說是還錢,卻不消這許多。”大姨、三姨和這些丫鬟都笑起來,說道:“我們連影子也不知,大奶奶叫了來,心裏還疑影影的,怕未必有這事。那知大爺可可的湊了來,就也不敢替大爺叫屈,如今連銀子都滾了出來,就有包龍圖來審,也要冤著大爺這一遭兒的了。”急得公子雙足亂跳道:“現是大奶奶生氣,春紅這張嘴又是必必剝剝的隻顧爆將起來,還要你們來幫著咬哩!”大奶奶道:“他們幫著誰咬?難道我是畜生,要咬人的麼!我還沒有說你一句重話,你是這樣放屁拉雜起來了,你看他那樣兒,自家犯拙了事,可象我們幹下不是來了。你就少跳幾跳兒,也不算是矮子了。還說我會生氣,你們看,我要生氣不要生氣?”春紅道:“我這嘴是必必剝剝慣的,看著這樣兒又要爆出兩句來了,好好的叫大爺陪個禮兒,替大奶奶下下氣,偏不依,倒說出不中聽的話,跳起來了。真個到明日請了許多親眷來,在大廳上擺著酒席,對大奶奶陪禮,可沒趣呢!”
公子沒奈何,隻得唱了一個大喏,挨到床沿上坐下,一手去揾著大奶奶的胸脯,一麵說道:“總是我不是了,你休要氣壞了身子。我也隻是一時之見,如今既不許我去,我再不去便了,你可要我賭個誓兒?”大奶奶道:“你休和我說話,你隻去問你心上的人,說可要去了。他說一句抵我一千句還多著哩!誰要你揾揾摸摸的,越攪得人心裏不自在。你自到後邊謝媒人去,休要在我房裏纏帳。”說罷將公子的手推過一邊,公子道:“你休把人埋在地獄裏去,怕就是到他房裏輕易不與他說甚話兒,你是甚人,他是甚人,怎麼和他比起來呢?你不要氣壞了身子,我也懊悔嫌遲了,你要我賭誓,我就賭一千個誓與你聽,你可也信我一遭兒。”大奶奶道:“我也沒力氣來聽你說這些沒影兒的話。我身邊實是著落你不下,省得人說我是醋瓶子,把你好事打脫了,要你在房裏睡覺哩!玉梅,小蓮,把大爺拉出房去,由他去築台拜將也罷,偷營劫寨也罷。大姨,三姨,你們也收拾去睡,我這屋裏是再不許他住的了,就是日裏也休進房,省得見麵就要生氣。”眾人便齊至床前道:“大奶奶不要氣壞了身子,大爺也著意兒勸勸,我們明日一早來看大奶奶罷。”卻被公子跳起來,把兩手攔住道:“你們休去,快替我求一求大奶奶,我今日是要在這房裏宿的。”於是眾人一齊向大奶奶懇求,大奶奶隻是不許。春紅在玉梅背上一手把貴哥兒抱將下來,說道:“大爺被大奶奶趕出房去,明日就沒有湯圓兒吃了,還不去求著大奶奶,要爺在這屋裏睡覺哩。”那貴哥兒真個跑到床沿邊,扳著大奶奶的腿盡搖,道:“我要爹在這屋裏睡覺哩。”叫了幾聲,見大奶奶不理他,呱的哭將起來。春紅道:“這是大爺不是,倒教兩位姨娘合姐兒們作難。大奶奶可看貴哥兒麵上,容著大爺這一次罷。”大奶奶忙把貴哥兒抱在懷裏去窩盤著他,一麵發放眾人道:“也罷,看你們麵上,容他在這房裏,叫他到小閣裏獨自去睡。”眾人都謝了,作別自去。
小蓮便去閂上房門,玉梅便拿鋪蓋到小閣裏去,被公子喝住說:“我自在這床上睡。”大奶奶道:“快些到小閣裏睡去,休惹我性兒,再不我叫春紅來陪你罷。”貴哥兒哭著道:“我不要爹到小閣裏去,我要爹在這床上睡哩。”春紅道:“大奶奶,你容著他這一遭兒罷,再不你叫大爺和衣在腳邊睡,夜裏不許他翻一個身兒。”公子道:“還是春紅說的是,我隻和衣睡著,你明日一早來看,我還是這樣睡法,真個動也不動一動兒。”大奶奶更不言語,春紅笑了一聲,抱起貴哥兒,拿著那封銀子哄著他道:“不要哭了,爹在這床上睡了,這銀子和你明日買一大碗湯圓兒吃也。”春紅領著貴哥自向廂房安歇,玉梅、小蓮伏侍大奶奶探頭裹足,脫衣解手已畢,公子除了大衣、頭巾,真個和衣在足邊睡下。玉梅、小蓮伺候大奶奶上了床,放下帳兒,養好蠟燭,閉上房門,自到後房去了。公子慌忙脫去衣褲,轉過頭邊,鑽進夾紗被來。大奶奶亂推亂搡,渾頭抓掐,不許近身。公子費了許多氣力,陪下許多小心,然後騰身而上,把生平的本事都放出來,足足綢繆了兩個更次,才把大奶奶的氣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