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在鳳姨房中打發了管帳的出去,心裏略安貼些,方去收拾鳳姨的鑰匙、鎖把、衣裳、頭麵。見箱籠中間抖得雪亂,知是乘著鬧,弄了些去了,歎口氣道:“滿船的芝麻翻掉了,何況這糖餅上屑兒?”正在自解自歎,忽聽外邊一片喊聲,甚是驚疑,隻見幾個丫鬟飛跑進來,報說:“許多人打進來,把廳上的交椅、台凳、羊角珠燈,都打得稀爛了!”大奶奶吃嚇,摸不著頭路,又隻見家人小廝趕進來說:“單老爺的舅子們領了許多罡神泥鬼,認做親戚,在廳上百般打鬧,口口聲聲要打死老爺,替二奶奶償命哩!”大奶奶生氣道:“啥仔二奶奶,獻這景兒的勤!老爺在那裏?快不要出去,吩咐管帳的去答話。”剛說未了,又隻見玉梅亂滾進來道:“不好了!老爺死在床上了!”這一信,把大奶奶的魂靈提出了頂門,直吹到三十三天之上,七跌八撞的趕撲進房,看見公子躺在床上,麵如紙灰,手足僵直,竟如死人一般。便去一把抱住,放聲大哭,跟進去姨娘、姐兒、丫鬟、仆婦,亂叫亂掐了一會,公子方才醒轉,歎口氣道:“前世的孽帳,總是逃不去的了!”大奶奶哭勸道:“你不要急壞了,隻得再苦銀子,料想沒有做不來的事。”
正在急亂,小廝丫鬟報說:“西街上大老爺、二老爺來了。”這兩個是大奶奶的嫡親哥子,俱做過京官,丁憂在家,一竟走進房來埋冤道:“妹夫是個男子漢,沒些見識;妹子,你是有膽量會策畫的,怎遇著這點子事體,就沒分豁起來?躲在房裏光哭。方才那些光棍,我已吩咐他不許羅唕了。依我們主意,該送他到縣裏去,每人打一頓板子。隻是我們還摸不著頭路,見你們管家許了他二十兩銀子,折做孝布,事體小也就罷了。這二姨究竟是怎樣死法的?”大奶奶道:“你妹子向來也不是這樣的,如今把膽子嚇破了。本等這事,連一連二的擠上來。前日春紅的事,哥哥們是知道的了,又謝嫂嫂們叫丫頭來送。忽然又拉出這樣的事來,這裏也沒外人,哥哥們不要向著人說;玉梅你站門口看一看人。這死的弄出醜事來,你妹夫撞破了,也該就叫起人來,便不怕他生死就的破軍星,獨自一個打門進去,被奸夫一腳踢倒了,哥哥們不看他麵上麼。做妹子的半夜三更趕起來看著,一個是舌頭也拖出來了,眼睛也宕了,吊死在床上;這一邊他又血鋪滿麵,暈在地板上。你叫我的膽大到那裏去,我這魂還有在身上麼?到得救醒了轉來,又怕壞臉麵,死的身上又弄出傷痕來了,叫了他老子來,花了些銀子,方才扭捏過了,又是雪片的打進來了,你妹夫又暈死在床上了,還沒有一鍾茶的時候,哥哥們跨進房,還沒醒轉來哩!我所靠何人,叫我不要哭著叫喚,你叫我做妹子的怎樣分豁得來呢?真個好命苦也!”說畢,竟大哭起來。
兩個哥子齊勸道:“我們不知道這些緣故,但見你們同在床上哭泣,錯埋冤你了,如今第一將息自家身子,妹夫固是要緊,你也不是當耍的,你是這一家子擎天柱哩!房裏的人死掉幾個算得什麼數兒,他既是這樣死的,你們倒也沒有苦處。這些衣裳棺木,一切發送的事,你兩人俱不必管他,外麵的事交與管帳的,裏麵的事交與大姨、三姨,就有不到之處也就罷了,隻保養自己身子要緊。我們去了,再來看你罷。你嫂子們不知道,都要來看你,出殯時還打帳來吊,如今是不必了。妹夫你麵上有傷,你身子不好,不要送了。”說罷自去。公子要送,大奶奶推住道:“你倒不要罷,你看,一立起來就是這般亂晃,當不的再弄出來了。恭敬不如從命,哥哥們也不怪你的。家去謝聲嫂嫂,茶也沒有拿。你看這玉梅,倒累我又想起春紅來了。”須臾,管帳的在門口回說:“又許了二十兩銀子,諸事停妥,棺木已到。現在一切人殯成服諸事怎樣備辦,請老爺夫人吩咐出來,小人們好分頭去於。”大奶奶道:“方才舅老爺說,外麵的事都交與你。論起來,也沒該替他戴孝,拖了出去就是。如今要遮世人眼目,除著我房裏,其餘的人都戴三日孝,送殯轉來脫掉罷了。發送的事你去酌量,總比春紅的喪事要著實減省。一切銀錢,在外邊帳上支用過後銷算便了。”管帳的答應出去,複叫玉梅取了兩小封銀子,提了一麻袋錢,交給大姨、三姨道:“我是隻好照管老爺了,你兩人替我去分豁罷。外麵居鄰一概都回,牆門內住房鄰舍若必要進來都給他一頓酒飯,那錢二嫂的要豐盛些,另外叫他在死的房裏坐罷。鎮宅的福物要加意些,吩咐多請幾個道土,這不比春紅,是個橫死的,防他作怪哩!”大姨、三姨應諾而去。
公子放心不下,趁大奶奶下去解手,溜出房來,叫人去打聽璿始消息。回來說並沒曾死,方才哭聲是暈了過去,一會子就救活了。公子心O 上一塊石頭方得落下。走進房來,大奶奶再三埋冤,公子不敢做聲,往床上去睡了。小廳上,匠人漆棺材,裁縫做孝衣;大廳上,擺開七八張桌子,大魚大肉給單老爺合一班凶神去吃嚼。鳳姨房裏丫鬟仆婦亂著探帳子燒衣服、化紙錢、念經卷,替鳳姨洗屍,穿衣,插花戴朵。大奶奶自陪著公子在房裏將息,天色晚了,鳳姨入木,單老進來哭了一場,單老的舅子也擠了幾點眼淚,出去與眾人照份分了銀子,歡歡喜喜的散了。大姨、三姨本等要哭一場,怕公子合大奶奶不快。哭了幾聲就住了。丫鬟、仆婦平日受鳳姨些恩惠的,流了幾點淚兒,其餘也就罷了。夜裏沒人肯進去伴材,大姨作主叫了兩個挑水的水夫,給他三百文錢,又打了三斤燒酒,吩咐他伴材,才妥貼了。
到了次日,單老叫人來說,要替女兒傳神,公子不許,也隻得罷了。外邊鄰舍要來祭奠,門上人回去了。牆門裏住房的老婆進來拜了,叫兩個姐兒還了拜,打發了酒飯,單把錢二嫂留在鳳姨房中,酒菜更是豐盛,吃完時謝了又謝,各自散了。大姨、三姨回絕了本家,便沒有人來了。單家親族備了一桌羹飯,趕了一二十個男婦,進來在材前磕頭化紙,管帳的留到外邊,堆頭滿碗的魚肉葷菜搬上去,吃得個個心滿意足,發還了筵力,每人給了一疋白布、二百文錢,歡天喜地的去了。家裏眾人亂著拜完了,大奶奶自在房裏與公子商議道:“論起來算是你的側室,可要立個銘旌,叫玉梅抱著貴哥兒坐轎去送一送,遮遮眾人的眼。”公子暴跳如雷的道:“你還沒聽見那淫婦的屄聲浪氣哩!他是我啥仔側室?這樣發送,我心裏已是氣得昏了。一發要立銘旌,叫貴哥送起那淫婦來了?”大奶奶聽說。也就不言語了。
次日黎明,也有諸色人來伺候起身,大奶奶主張叫大姨、三姨、房裏丫鬟合灶下一個燒火老婆,湊了三乘轎子去送喪。一早亂烘烘的,發送去了,日中回來,各人除了孝衣,燒了孝髻,請了九眾道士,全豬全羊,在大廳上做了半日半夜的法事。後半夜,法師戴了金冠,披了鶴氅,朝衣朱履,右手執著寶劍,左手攥了淨瓶,踏罡步鬥,焚符化紙,其餘的道士都穿著法衣,拿著法器,叮叮當當的敲得一片聲響。家人小廝都燒著醋炭,焚著甲馬,放著爆竹,打著金鑼,乒乒乓乓的鬧進鳳姨房裏。法師將法水亂噴,寶劍滿房砍斫,眾家人把鳳姨那床拆將出來,架著木柴燒得一片通紅,火光燭天。大奶奶在房裏看見,忙教小憐去問那條鸞帶可曾燒掉,大姨、三姨慌忙尋著,丟在火裏去了。法師出房,把劍在房門上左劈右劃,口裏喃喃的念著法語,吆喝了一聲,把門閉好,貼上“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的封皮,然後往各房並廳堂、廊弄、廚廁、井灶一切處所鎮了一遍,謝了神將,收了科儀,散了福物,已是天明了。